第9章 她的出走

第9章

吃晚饭的时候天色还很亮,于是谢云景问柏钺要不要去附近的广场上散步,谢云景以前没有这个习惯,更多的时候,她没有这么多可以悠闲度日的时间。

虚度光阴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一种奢侈,但是谢云景现在刚好是一个绝世大闲人。

她此次旅行的唯一指定赞助人谢翊飏先生对她的唯一要求就是“好好想想你到底想干什么,而不是谢女士想让你成为怎么样的人”。

那时候谢翊飏送她去机场,她还自嘲了一句,“一般来说呢,艺术赞助人出钱给画家出去旅游都是要他们成果的,可惜你赞助了一个就连一副画都没法画完的蹩脚画家,你大亏。”

谢翊飏摸摸她的脑袋,“放心吧,哥家底子够你败的了,玩去吧你,就当是我赔你的。”

“赔什么?”

谢翊飏沉默了很久,“我以为,我们两个至少有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是快乐的,我不知道你也不快乐。”

谢云景那时正在穿厚羽绒服,整个脸埋在衣服里,没让谢翊飏看见她的神色,“哦,那你再多给我点钱好了。”

“……滚蛋吧你。”

直到她的飞机终于要起飞了,在关掉手机信号之前她最后一次检查信息,才发现谢翊飏真的又给她转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钱。

她愣了愣,看着窗外不自觉地弯了嘴角,露出了那段时间第一个没有负担的笑。

她想她一家人都不善于互相关心和表达情感,简直是一种宿命。

-

“我没怎么见过你画画,你画的那样好。”

谢云景想,柏钺绝对对她的画起了兴趣,他真的不是一个很会找话题的人。

但谢云景对他还算有耐心,于是提了一句,“我很久没有正经画完过什么东西了,不算什么的。”

没想到柏钺竟然神情很认真地反驳了,谢云景第一次见他说这么多话,“不,你知道你的天赋在这吗,你如果愿意的话,某天一定能办属于你一个人的画展,真的。”

谢云景微笑了一下,轻描淡写道,“或许吧,这未来的事也说不定的。”

“你应该继续画下去。”

谢云景没有回答,只是笑着走了几步,随意地转了个不成样的圈,随着广场上传来的歌声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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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程度上来说,柏钺的判断不算错,她曾经也是天赋异禀,把画看得比吃饭睡觉都重要。

但是柏钺不知道,谢云景已经很久没有完整的画过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东西了,不是她不想,而是她画不出来了,片段的记录尚且可以,完成一副作品的动力和激情却是细若游丝,抓都抓不住。

一开始不是这样的,不过这个“一开始”也是很久很久之前了,她五岁的时候第一次拿起画笔,画了她的妈妈谢女士的样子,谢女士硬是从那副扭曲的线条里看出了谢云景的才能。

从此她就没有放下过画笔了,谢女士带她拜访了一个戴圆框眼镜的短头发女士,然后她就成了谢云景的老师。

一开始什么都特别好,她一度被称为少年天才画家,又因为谢女士和她的老师都坚持让她匿名发表画作,所以她身上更是有了一层神秘的弧光。

她十三岁的时候就有了属于自己的画展,从可量化的角度来说,她以前的画现在都还蛮值钱的来着。

但是后来就变了,家里也变了,妈妈和哥哥之间各方面的隔阂矛盾越来越深,父母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疏离冷漠,终于在她哥哥十七岁她自己十四岁的时候,她父母之间持续了十七年的婚姻结束了。

她记得那时候爷爷过世不久,他牵起的这桩婚姻也结束了,说实话她甚至觉得谢女士不但不觉得遗憾,还觉得解脱,从那时起,她就陷入了一种忧虑。

她知道什么都是无法持续到永远的了,她在自己父母没注意的时候,听到过很多次他们的争吵。

妈妈手下是一整个集团,而那个时候爷爷离世,她才刚刚站稳脚跟,所以她总是责怪父亲是如此的担不起事,甚至不能帮她分忧,一心只有他那些艺术什么的东西。

她因此担忧自己如果不够优秀的话,妈妈是否会觉得她也是应该舍弃的一部分,就像她那个总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父亲。她想自己也该有点现实的功用才对,至少,要让妈妈觉得骄傲才行。

她果然做的很好,人人都承认她方方面面都优秀,妈妈看她的时候,眼里总是满是骄傲,这让她更加努力了。

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她仿佛和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什么东西,久而久之,越隔越远,她眼里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都好像失去了当初吸引她的力量。

她渐渐无法安静下来完成一副作品,即使勉强画完,也只能算是差强人意,她的老师也说她的画里好像缺了什么东西,“那种最开始吸引我目光的无限的生气好像见不到了,可能是你还太年轻了,没关系的阿云,你还这么年轻,大可以慢慢来的。”

“这样也好”,谢女士的手搭在谢云景的肩上,看着她面前那副没有完成的风景画,“我的阿云在别的方面也有天赋的,这个做不好也没什么,大不了放弃好了。”

当时她不懂明明自己花了这么多的时间和心血去做的事,为什么母亲可以轻飘飘的就说可以放弃,就好像她完全不在乎一样。

但是现在她明白了,她母亲对此的态度是很明了的,当时陷在里面出不来所以才想不通,她的母亲厌恶她的父亲,以至于她连带着不喜欢她父亲遗传给她的一切,包括这种艺术感知的天赋。

她巴不得谢云景赶紧放弃这一切,谢云景那个时候不知道,但是她那种天生的敏感让她感觉到了,所以她画不出来了,因为她潜意识里在用这种方式来疏远父亲,并以此讨好母亲。

画笔就像是她独有的感知世界的触须,而现实环境像是不适宜的浓盐水。

她收回了它,以此逃避触碰到现实带给她的心脏骤缩似的痛苦。

她后来喜欢上板绘,喜欢那些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东西,画画是她与生命几乎等长的习惯,是她灵魂得以呼吸的途径,她实在无法放弃。

不爱现实的,就去爱虚拟吧,虚拟不会伤害她,太过年轻的谢云景这样想。

所以她其实能明白为什么谢女士对她被诬抄袭这件事的态度是放任和冷处理,她在惩罚谢云景对她的阳奉阴违,惩罚她在背后仍然保有这种她不喜欢的天赋。

这也是使得谢云景反骨逆生、愤怒到极点而选择离家出走远离自己的母亲的原因,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母亲是这么的残忍,她的爱是这么的严厉,要得到她的爱需要那么严格的条件和自我割舍。

谢云景向来选择割舍自己来使母亲高兴,她为此放弃了很多,交朋友的机会、兴趣爱好、食欲……

但是她那一刻意识到,她再怎么做她的母亲都不会对她满意的,在这位从来就立于顶端的女士眼里,谢云景从一开始就是个不合格的次等品,身上带着她厌恶的基因。

谢云景太渴望来自母亲的柔情,但是谢女士好像天生情感淡泊,谢云景想,如果可以的话,或许谢女士本身并没有那么想成为一个母亲的,她也是不得不承担了养育她的责任,她不该再要求更多了。

-

谢云景和柏钺安静的走了一会,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谢云景觉得很神奇,她向来很不喜欢和太多人相处,可是偏偏这场旅行,她和陌生人热烈的交谈,在广场上和不认识的人们手拉手跳舞。

还有柏钺,她和他相处时,就算不说话也觉得舒适,如果说话,那也是因为她很愿意开口,不需要找时机找开场白,话题就会自由自在的延伸出去。

她现在就突然想说话。

“为什么?”

“嗯?”

“就是你说,你认为我应该继续画下去。”

柏钺想了想才回答她,“不是我认为,是我感觉——因为你很想继续下去,你不想吗?”

天色渐渐晚了,亮黄色的灯光亮起来了,深蓝色的天边是白色的山脉,山脉之下是金色顶的寺庙和灯光,灯光之下,谢云景和柏钺对视着。

谢云景慢慢翘起嘴角,“我想啊,我现在可敢想了。”

柏钺走到谢云景眼前,他注意到谢云景的围巾散开了,他替她拉了拉,离得太近了,谢云景只好仰头看他,“你呢,你想做什么?你在找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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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景是个很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的人,所以她从来知道人与人相处的界限在哪里,她与柏钺说话,从来不去窥探他的一点点**。

因为她知道对别人表达好奇是一件太突破界限和**的事,所以她从来没有问过柏钺的年龄,为什么在这里生活,从哪里来,为什么一次次来这片土地。

是的呀,明明他就不属于这里。

谢云景早就知道这一点,一开始她从柏钺的外形轻率地做了判断,再加上他的轻微口音和娴熟的民族语言,谢云景认为他是一个地道的当地少数民族同胞,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后来她和民宿老板达西和他的妈妈熟络起来,聊天的时候他们都说起过,柏钺每年在这里待半年,有时候是冬天和春天,有时候是夏天和秋天,他这样已经有好几年了。

一开始他也不太讲话,总是背个包就到处跑,一开始差点被达西妈妈以为是什么间谍,后面她发现柏钺能听得懂她说的当地话才知道,这孩子也算是她的半个同族人了。

就是这样才慢慢熟悉起来。

谢云景于是就知道,柏钺并不是天生地长的在这里的,大概是他的气质实在是与这片天地山河太契合了,所以一眼看去,谁都觉得他是这片红土地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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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钺的眼神认真起来,他细细看了她很久,久到谢云景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准备说点别的话找补一下,她暗自想,不会是她这一下子戳到人家什么痛处了吧!

“我就是顺口一问,你不想回答的话可以不说的,咱这也不是访谈什么的——”

但是柏钺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是语气温和地问她,“你是真的想知道吗?为什么我在这里停留这样久的时间。”

谢云景本来想说没有啊我只是瞎问的之类的话,但是看着柏钺的眼睛的时候,她莫名的变得诚实很多,她确实很好奇,真的,很久没有对别人这么有好奇心过了。

于是她注视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我确实很好奇,如果不冒犯你的话。”

柏钺笑了,他笑得很少,所以这一笑就显得整个人温柔又俊美,本来像是雪山一样,现在像是山下亲切又静谧的雪松林。

“我是来找我妈妈的家的。”他这样说道,眉眼间宁静又温柔“我来带她的骨灰回家,这是她的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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