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轻最近失眠非常严重。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摊煎饼,从黑沉的深夜一直到微晞的清晨,身体极度疲惫,大脑里却像安装了弹簧,一刻不停歇。
手机闹铃响起的那一刻,她的脑海里缓缓滑过一句话:我的人生结束了。
爷爷盛着热腾腾的紫米粥,见孙女惨白没阳气的模样,“趁着周末去看医生,人不睡觉怎么会有力气干活。”
“老板看到你这鬼样子,都不会重用你。“
许轻懒懒地坐在八仙桌边,单手撑着沉重的脑袋,没有灵魂地进食。
爷爷年逾八十,皱巴巴的脸皮耷拉下来,但精神头远胜二十年华的孙女。
“你不要学你爸,仗着年轻不当回事,有病就去治。“
许轻给老头夹了一筷子笋干,乖巧地说知道了。
就医是不可能就医的,论讳疾忌医她绝对算得上个中翘楚。
老头哼了一声,显然没相信她的鬼话。
许轻吃完早饭又回了房间,推开窗户,窗外是棵大榕树,和她年纪一样大。
她解开胡乱抓的丸子头,扯了个抱枕放在窗边,然后把一颗脑袋挂上去,头发顺下来,随风飘扬。
初冬的阳光带着熨帖的热度一点点爬进发缝,温温热热的,她打了个哈欠,打算眯一会儿。
手机上却不断跳出新消息,她闭着眼去摸,瞟了一眼都是群里的工作消息。
“啧“。
“乙方狗没有周末。”
她嘟囔了一句,趴着回复群里客户提的问题。
她是校招进的这家咨询公司,六年过去,从项目打杂熬到如今第一次主导重大项目,从小许到许老师,她掉了大把大把的头发,长年伏案导致了腰椎间盘突出、腱鞘炎、心悸等等破毛病,最折磨人的就是失眠,她已经连续小半年没有好好睡过一觉。
整个人像是一张绷紧的弓,没有弹性,全靠硬撑。
万幸,舜华的大项目终于要接近尾声。
“叮”一声,进来一条短信。
是转账短信。
三万块,还怪大方的。
她按熄了屏幕,翻了个面,继续晒太阳。
中午大伯和大伯母来看爷爷,许轻冲了个澡,给自己装修了一番,下来见亲戚。
大伯母不会做菜,叫了一桌菜到家里,爷爷又下厨煮了一锅鸡蛋面,一家人坐在庭院里吃饭。
“小轻,你没胃口吗?”
堂姐许念坐在她旁边,瞧她只吃了几根青菜,夹了一块排骨放她碗里。
堂姐比她大三岁,去年考了市里的编制,成功上岸,过年时和相亲认识的体制内男子订了婚,未来是看得到的安稳顺遂。
“我最近睡不好。”许轻夹着排骨咬了一口,笑了笑。
许念:“我之前也是,去看了中医,吃了半个月就好了。“
许轻摇摇头,她不想吃中药。
“去试试吧,“许念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中药也没那么难喝,药效快慢也看医生水平的。“
两人说着,大伯母看了过来。
许轻一看那个眼神就知道,来了来了,又要来了。
“小轻今年有二十八了吧,要抓紧个人问题,”大伯母胖嘟嘟的,说话时厚厚的嘴唇开开合合,像是念咒语,“女孩过了二十五就走下坡路,没市场的,你也别太挑剔,找个差不多的就行了。“
“女孩子嘛,工作不用太好,重心还是要放在家里,太好强哪个男的受得了。“
许轻安安静静地吃面,受教般递出一个笑。
爷爷不爱听这话,瞪了大伯母一眼,将许轻爱吃的炸排骨端到她前头,“吃!“
大伯母讪讪脸上挂不住,“爸,别怪我说话直,除了我还有谁会掏心掏肺地给小轻说这话,她妈妈又不管…”
大伯父是个妻管严,给老婆夹了块排骨,说这个好吃,多吃点。
许轻味同嚼蜡,目光投向旁边的大榕树,树干粗壮,枝叶成荫,阳光带着叶子的阴影落在餐桌上,人的脸上、身上。
小时候,他们一家三口也是这样坐在树下,吃饭、乘凉、背唐诗、吹口琴。
那时的风都好像是有味道的,夏天是冰西瓜味,秋天是红柿子味,冬天是糖葫芦味。
午饭后,大伯母收拾着碗筷,又去清理爷爷的冰箱,把过期的食物扔掉,放上新鲜的瓜果蔬菜。
许念受爷爷之命,带她去看中医。
许轻垂死挣扎,“就非得是今天吗?”
老头不耐烦地打发她,“明天要扫墓,哪有空让你去看医生。”
许念撇了撇嘴,跟在堂姐身后出来,一路碎碎念。
“本来今天去扫墓,结果太极班的小老太约老头下午去跳舞,他立刻就答应了,”许轻捏着拳头,“你说他这样,咱奶棺材板都要飞天了吧。”
许念启动车子上路,笑说:“咱奶投胎快的话,如今都上初中了,说不准正拉着谁家小黄毛的手,哪还有工夫搭理老头。”
许轻想了想,笑出了声。
许念见她笑了,又说:“我妈说话就那样,你别放在心上。”
她顿了顿,又说:“其实我挺羡慕你。”
许轻转过头看她,眸中带着疑惑。
“我特别讨厌读书,却一路念到硕士毕业,我也讨厌体制内工作,却考了一年又一年。”
还有一句,她说不出口。
她也不想结婚,却不得不和一个只见过几面的男人订婚。
她的人生是被父母规划好的,前路清晰可见、苍白无趣。
但许轻不一样,小时候她说想学画画,叔婶就会送她去学画画,后来她说她不想画了,也不会责备她半途而废,大学时她想出国,就算家里条件不大好,叔婶也会支持她去。
两人都是独生女,但许轻总是能做她想做的事,自由地让人嫉妒。
许轻不知道该说什么,摸出兜里的烟盒,默默点上一支烟,递了过去。
许念接过,熟稔地夹在指尖,深吸了一口,白雾缭绕间,乖乖女这样说道。
“这烟挺带劲儿,哪儿买的?”
像是忽然又想起了自己长姐的职责,说:“抽烟对身体不好,你少抽点。“
许轻乖巧点头,她抽烟还是许念教的。
大四快毕业那会儿,她头疼得厉害,根本睡不着,许念就带着烟来救她。
两人一路闲聊,很快就到了中医馆,古香古色的门头,空气里似有若无的药味。
医馆里人来人往,许轻被塞了一杯大麦茶,坐在角落。
她右前方坐着个男人,佝偻着背,面色黑黄,旁边的女人扶起他去看诊,脚步蹒跚,像副穿着衣服的骷髅架子。
她“噌”地一下站起来,刚想溜,却被挂号回来的堂姐一把抓住。
“我之前看的沈医生今天没号了,排队的话要下周,你看要不要另外换一个医生?”
许轻当机立断,“下周吧!我自己会来的。“
许念眯了眯眼,不相信,把人按回座位,“我去挂号,先吃上一周,要是没效果就再去找沈医生。”
没走几步,转身指着她警告:“别想跑。”
许轻垮起个苦瓜脸,怒不敢言。
不一会儿,许念就来押着她去诊间,给她看诊的是个年轻男医生。
许轻看了眼他的姓名牌,也姓许,真巧。
相比沈医生的门庭若市,这边真是冷冷清清。
许医生虽年轻,但切脉望诊娴熟,开了一周的药,代煎,让她五点前来取药,一周后复诊。
许轻没轻没重地问了一句:“喝了我今晚就能睡着吗?”
医生眉眼一笑,解了口罩,“今晚不行,三天后大约可以。“
他多看了几眼许轻,一时觉得有点眼熟。
两人出了诊间,许念问她,“这个长得不错吧,沈医生更好,你去X马会所都点不到的那种品质。”
许轻被挑起了好奇心,偏头往隔壁诊间瞧了瞧,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背对着门口。
身形高挑的他站在患者身后做触诊,用力时能看到他手臂和肩颈肌肉的起伏,袖口往上,露出修长冷白的腕骨,腕骨上系着一条红绳,随着动作轻轻滑动。
那一抹红,红得迷人眼。
而当他垂下手,好风景霎时隐匿在洁白的衣袖之下。
啧。
白衣红绳,还有恰到好处的肌肉,这人一看就不简单。
许念盯着她刷医保卡付钱后,任务圆满完成,问她是在这等还是和她一起去看电影。
“我就在这等吧。“
她不想去当电灯泡,也没有精神。
许念点了点头,先行离开。
她这妹妹有一点好,那就是花了钱的东西,就算有毒她都得尝尝咸淡,完全不用担心她会不拿药。
许轻也出了医馆,她不喜欢药味,也见不得病痛和哀容。
尤其是今天。
医馆百米外有家咖啡馆,临街,门口也有棵大榕树,二楼的窗台上坐着一只端庄的大橘,眯着眼晒太阳。
她一下就被大橘俘虏了,推开咖啡馆的门,浓郁的咖啡香味伴着一点清新花香盈于鼻尖,瞬间扫清让她头昏脑胀的中药味。
“欢迎光临。”圆脸的女店员,笑起来弯弯的眉眼也很可爱。
许轻点了一杯康宝蓝,又要了一杯热水,结账时眼神不自觉地看向旁边冷柜里的小蛋糕,一众切片蛋糕里,有一排小小的圆形红丝绒奶油蛋糕。
没来由地,她想起了那条惹眼的红绳。
“咖啡搭配切片小蛋糕可以八折哦。”店员热情地介绍。
许轻指了下那个红丝绒,“这个吧。”
店员为难道:“红丝绒都已经被预定了,要不尝尝我们店的招牌,玄米茶蜜瓜芒果?”
许轻略有遗憾,点了点头,在二楼的窗边安静地看行人车辆,树影婆娑,偶尔领受大橘的恩赐。
心血来潮下在咖啡馆的留言本上画了那只带着红绳的手腕,修长、有力,画着画着就带上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禁忌感。
沉迷创作差点过了时间,她匆忙往中医馆去,柜台上孤零零地只剩下一袋中药。
许轻报了名字和药单,小护士放下手里的小蛋糕给她核单。
真巧,竟是那款红丝绒。
“早晚各一包,温热后吃。“
小护士又往塑料袋里放了一张注意事项,见她看小蛋糕,小声笑着说:“沈医生的女朋友开了一家甜品店,他常常会给我们点。“
许轻眨了眨眼,然后请她帮自己预约下周的号。
“下周约沈医生?“小护士点着鼠标,很自然地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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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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