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说起这位金大娘,列位看官大概都猜出来了。不错,她正是叫婆婆撵出紫禁城,销了户口的大行太后,史上称为孝惠章皇后。到了民间,婆婆为了不叫人起疑,便叫她自称夫家姓金,娘家姓铁,对外自称金铁氏,外人叫她金夫人,熟了便叫一声金大娘。对外说祖居长白山,因丈夫十八年前夫妻口角,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家中婆母十分惦念,她便趁着儿子娶了媳妇安了家,将家务交给媳妇,来山西寻夫的。

金大娘带着侍卫、仆从,出了通州地界,便一路走,一路说寻夫之事。路人问她夫君相貌,她便叹一声。一旁伺候的春妈便替她说了,“原来也不知道我家老爷到哪儿了。这近二十年过去,也不知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当年老爷出走的时候,原是带了三分家产走的。这些年,我家太太还想着,他是不是在外头又娶了,这才乐不思蜀。后来有个同乡,说是在五台山拜佛,求佛祖保佑老娘的时候,见了一个大和尚,形容颇似我家老爷。问了大和尚何时出家,巧了,正是十八年前。那同乡回家后报信,我们太太这才将家里老太太托付给少爷奶奶,带着人一路寻来的。”

路边妇人听了,无不感慨。看金大娘也是容貌端庄,气度娴雅,有福气的大户人家太太,怎么就碰上这么个不靠谱的老爷。便埋怨几句,又有替金大娘不平的,又有热心人指路的。期间传来皇太后驾崩,举国致哀。金大娘也跟着换了素衣银首饰。一路慢慢行来,看看景致,尝尝路上美食。到了道口,尝到烧鸡不错,问了问能放。又停下来,多买了几只,叫人一路疾行,送回京城。自己打包路上吃。

夏妈妈害怕金大娘吃多了,起先还看着,后来发现金大娘多走几步,心情也好了,脸色更红润了。便帮着一路留心当地好吃的。

也不知在哪儿,瞧见了卖年画儿的,还有卖风筝的,金大娘都喜欢,叫人挑好的买了,瞧见卖花生糕的,也叫人买了。买的东西越多,金大娘就越高兴。春夏秋冬四位妈妈瞧着主子高兴,反正都是些不值钱玩意儿,买就买吧,咱家不差钱儿。索性在路上添置了一辆车,专门放金大娘路上买的小玩意儿。

翻过太行山,就是山西地界。尝了一种汤食,叫头脑。金大娘还叹不能带走。夏妈妈厉害,撸着袖子进了厨房。不过一个中午,愣是学会了。路上连做三顿。直到金大娘尝了刀削面、羊肉蒸饺配上老陈醋,这才罢了。金大娘还怕夏妈妈给忘了,再三嘱咐:“回头找见了老爷,甭忘了做给他尝尝。”

金大娘也是心大。心不大的早跟静妃一个下场。到了五台山,方才收起一路走一路买的心。山脚下寻了一处农庄,遣人去问问山上都有什么寺。问询之时,少不得把寒颤顺治老爷那番话拿出来说一番。

山西人热情豪爽,金大娘正下了车,冬妈妈取了个厚垫子放在树荫下,请金大娘坐了歇脚。春夏秋三位在旁伺候着,不远处几个小丫头找村民借了柴火,几个侍卫帮衬着,生火做饭。侍卫们看此地民风淳朴,村里壮汉都在地里忙碌,村口不过几个未总角的娃娃挖泥玩耍,远远传来村妇骂自家娃娃太调皮的声音。临近村口,还能听见哐当哐当织布声声。也不知谁家妇人正在辛劳。众侍卫这才慢慢放下戒备,充作家丁,留下四五个人照看马车行李,别的人到山脚下采买菜蔬,顺便看看哪里有院子卖,好长久安顿。金大娘听见织布声,觉得挺有趣,叫来秋妈妈,吩咐道:“等咱们安顿下来,也打几部织布机,种上几亩棉花,织好了布,给老家送回去。老三媳妇快生了,少不得缺好棉布。”

秋妈妈心道,等您的布织出来,少说得一年,怕是皇后的孩子等不及咯。嘴里却道:“太太好心,三奶奶若是得了信儿,心里不知道该高兴成什么样儿呢。”

金大娘道:“正是。咱们多做些,老二家、老五家也不能落下。”几位妈妈都笑吟吟应承下来。

正说着,眼瞅见一个大娘挎着篮子,打村里走来。众人看她头戴褐色扎巾,脚踩黑色千层底,身上半新不旧短衣衫,脸上乐呵呵带着笑意,太阳一晒,两只脸蛋儿红扑扑的,便知乃是寻常农妇身后跟着几个相似打扮的妇人,一路走,一路说笑。还以为是农妇结伴去摘菜,众侍卫便不曾防备。

哪知为首的大娘冷不丁拨开春夏秋冬四位妈妈,探身拉住金大娘的手,张口就叫“他婶子”。给金大娘吓了一跳,还以为爱新觉罗家哪位远房亲戚认出来了。哪知这位大娘接着说,“他婶子,一看就知道你是外地人。刚才我跟他爹都听说了,你是来找娃他爹的。你说他叔也是的。好好的日子不过,出什么家。我跟你说都有哪几座寺庙,待会儿你好找。”说着,叫来自家娃,约莫不到十岁,正是活泛时候,交待:“带你这个婶子,去佛光寺、显通寺、塔院寺走走。要是没找着人,再去菩萨顶、普济寺瞅瞅。”

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就见这大娘招手,村口玩泥巴的孩子里,便蹿出来一个六七岁的,对着大娘叫:“二婶,”这二婶笑骂,“又不好好读书,得了,今天有事儿,你到地里跟你二叔说,我忙着摘菜呢,问问今天晌午吃啥饭。一会儿去菜地里跟我说。”

那小娃娃便一溜烟儿跑了。这大娘扭过头来,瞅见金大娘还在原地,便指着儿子笑说:“这娃叫刘狗蛋,他婶子只管问他。这山里,他熟着呢。打小就跟他爹往山里砍柴火,和尚们做的炊饼,他都吃了不知几回了。熟。”

说完,这位刘大娘就一拍狗蛋脑门,“好好得去啊跑快点儿。别忘了回家吃饭。”

狗蛋应一声。话音未落,就见刘大娘挎着篮子,呼朋唤友一帮人往村口菜园子去了。

金大娘与四位妈妈目瞪口呆,这——这儿的民风,也忒彪悍了些。

还是狗蛋老实,对着金大娘呵呵一笑,问:“婶儿,咱啥时候去呀?”

金大娘无奈,伸手摸摸狗蛋的头,叫一声“乖”,吩咐春妈妈,“给狗蛋儿拿两个金瓜子儿。”春妈妈一愣神儿,随即笑道,“太太喜欢这娃,不如拿了咱们买的花生糕。瓜子儿什么的,等他家大人来了给,岂不更加合适。”

金大娘听了,笑道:“还是你想的周全。”夏妈妈便转身从车上取了两包花生糕,油纸包着,红色的纸上,黑字写的端正。狗蛋乐呵呵接了,闻一闻,道:“好香。”再看字,念道:“开封梁掌柜家花生糕。”

金大娘笑问:“你还识字?”

狗蛋咧嘴,“认识,菩萨顶有个大和尚,见了我们就教几个。还教我们认蝌蚪文呢。”

金大娘与众人听了,心中大喜。秋妈妈道:“太太,想必这位大和尚,就是咱家老爷了。”

冬妈妈也说:“早年我也是见过老爷的,老爷最喜欢教人读书认字儿,连家里小——小孩儿们都教的。定是老爷了。”

金大娘看看四人,问:“那,咱们去菩萨顶问问?”

狗蛋把两包花生糕揣怀里,听了几人的话,问:“婶儿,去菩萨顶吗?”

金大娘喜道:“去。”看看侍卫们都回来了,叫来领头的,名傅永祥的中年侍卫。傅永祥上前,对金大娘躬身行礼。春妈妈便把事儿说了。傅永祥想了想,道:“太太心里着急见老爷,我等亦着急见主子。若是太太不怕辛劳,咱们这就留几个看守行李,着家丁们与四位妈妈陪着太太前去山上就是。”又问了菩萨顶离这儿多远。狗娃想了想,说道:“多远不知道,只知道我走,早上出来,太阳不到山顶,便到了。”

傅永祥听了,更是高兴,转身请金大娘上车。春夏秋冬四位妈妈护着,一众人轻车简从,叫狗娃带路,便顺着山脚大路,往山顶拜佛寻亲。只留几个小丫鬟,几个老侍卫守着,看守行李。

傅永祥看狗娃不过十几岁,有心体贴,抱他到马上,叫他指路。狗娃头回骑马,心里高兴,一面指路,一面嘴里吆喝:“驾,驾。”还唱起了山歌。一个高腔,吓了傅永祥一跳,伸手一拍狗蛋脑瓜儿,“老实点儿,一会儿惊了马,尥蹶子把你撂下来。”狗娃哈哈笑,“撂下来我也不怕。”摸摸怀里,说,“算了,别把花生糕给挤碎了。”老实坐着不唱了。

傅永祥奇了,“怎么花生糕放怀里也不吃?这都快晌午了。不饿?”狗蛋说:“我等回家跟弟弟妹妹一块儿吃,还有我哥哥家的小侄儿。”

傅永祥感慨,“我也有个兄弟,快二十年没见了。小时候,他有了什么好吃的,跟你一样,总是不忘给兄弟姐妹们留着。”

狗蛋就问怎么亲兄弟二十多年都没见了。傅永祥笑笑,拍马赶路不提。狗蛋无聊,便又开始哼民歌小调:“稷山的红枣甜圪盈盈,夏县的莲菜最出名,虞乡的柿子甜又红呀儿呦,杏花村的特产竹叶青,高平的萝卜晋城的葱,曲沃的旱烟香喷喷,鱼瓜出在临县城呀儿呦,山西的陈醋酸淋淋。”

金大娘坐在车里,听到前头歌儿,对春妈妈道:“都记着,回头照着歌儿里的买来尝尝。”

春妈妈“哎”一声记下来。又问,“那旱烟可也要买?”金大娘刚想说旱烟不买,想起顺治老爷年轻时候,偶尔也喜欢抽一口,便转了口,说:“瞅见合适的就买了。给老爷抽。”

春妈妈笑着应下。就见金大娘一双手互相搓着,忙问:“太太可是冷?”

金大娘笑答:“四五月的天儿,怎么会冷。是我想着十几年不见,老爷不知道啥模样。还记不记得咱们了。”

春妈妈与夏妈妈等人笑道,“怎么会不记得呢。您跟十八年前,没有多少变化。若说有,那就是变得愈发慈和了。”

金大娘点头,“我也觉得我没怎么变。我是怕老爷在寺里吃不好睡不好,又不能吃肉,吃些萝卜白菜什么的,变老了,我认不出来。”

春夏秋冬四位面面相觑,心道:就凭您这么说,顺治老爷当认也不见得肯认您了。

一路车轮辚辚,到了菩萨顶山门前。四位妈妈伺候金大娘下车,瞅见山门辉煌,寺院红柱红墙,金琉璃瓦房顶,寺院顺山就势而筑殿宇,布局严谨。寺前有石阶一百零八级。傅永祥一个不留神,狗娃就蹦跶到金大娘跟前,说道:“大娘,这就是菩萨顶。我要回家吃饭了。您慢慢找。”说完就跑,对着金大娘还挥手,道,“下午我砍柴来,再来看您。”

金大娘待要叫住他,多给他几包点心,人早顺着山路一路飞奔下去,叫不应了。无奈只得转身,看着眼前一百零八级台阶,吩咐人进寺去找主持。自己慢慢扶着春妈妈往上走。

傅达理带着人前后护卫,金大娘身边一个小太监,唤做三乐子的,提一口气,上了一溜台阶,怀揣着傅永祥的马鞭,进寺里寻主持。

原来傅永祥乃是八旗正黄旗富察家的,有一弟傅达理当年炸死,追随顺治老爷来了五台山。傅永祥与金大娘商量,有老爷的地方,必有傅达理。同理,找到了傅达理,便能找到老爷。因傅永祥的马鞭乃是当年幼弟所赠,故而,让三乐子揣了马鞭找人,比较稳妥。

果然,没等金大娘上到第九十个台阶,就见山门大开,一个大和尚率先大步出来,一身褚黄僧袍青色僧鞋光着头,手持佛珠,一路赶一路念“阿弥陀佛,可是大哥来了?”

傅永祥抬头一看,那和尚相貌轩昂、丰姿英伟,不是幼弟又是何人?急忙向金大娘告罪,迎了上去,道:“可是傅达理弟弟?”兄弟二人见面,均感慨万千。傅达理当即就要请兄长入寺内说话。傅永祥不敢先走,往旁边一让,说道:“兄弟有所不知,哥哥此番前来,乃是受家里老太太所托,奉太太来寻老爷的。”

此时金大娘也爬完台阶上来了,对着傅达理双手合十,口里道:“阿弥陀佛。大和尚好久不见。不知小妇人金铁氏那冤家何在?”夏妈妈也在旁问:“傅达理,你吃胖了呀。咱家老爷呢,赶紧请出来,没见太太来了?”

傅达理见了俗家主母,心中暗暗叫苦,这可叫贫僧如何交待?师弟呀,你害苦师兄啦!

小剧场:

傅达理:唉,太太,您要问老爷在何处,我,我,我,这叫我如何回答啊?

金大娘:啊?莫不是我家老爷已经驾崩?哎呀我滴那个天呐,你死就死吧,好歹早点儿死了,也不妄我白白守了这么多年的寡呀!

醒迟大和尚:咳咳,谁咒贫僧西去呢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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