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的指尖微微颤动。
疼痛比意识更早苏醒,从四肢蔓延至肩背的钝痛,像是有人用铁棍敲击过骨头。加上他喉咙发苦,舌根隐隐发麻,口腔中充斥着药物的余味。
记忆断成了碎片,片刻后才慢慢拼合起来。
他想起来了。
那天,玛洛追着康拉德的踪迹离开住所,迟迟未归。
而后,丛林里出现了搜寻犬的吠叫,以及窸窸窣窣的声响。为了不让玛洛的居所暴露,莱茵绕了另一条路,打算引走身份未明的「访客」。
然而他低估了犬类的灵敏嗅觉,很快就被一队卫兵追上。
“岛外人都太狡猾了,先绑回去再说!”
接着莱茵肩膀咚地一声,接住了剧烈打击。
一切就此中断。
莱茵回到现实,好不容易睁开眼睛。
很明显,现在他被押回了维洛安族的营地,不确定是南岛还是北岛上,但总之是个地牢。
整个洞室仅靠墙缝间嵌着的几盏昏黄石灯照明,空气里弥漫着霉味。
他一动,周围传来金属摩擦的声响,是锁链在收紧。
“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上岛?”
莱茵艰难抬头,看起来自己不是第一次晕过去了。
坐在对面的是大祭司,曾经在公开仪式上露过面。
只不过她今天只穿了件米白色纤维长衣,套了蓝色披肩,不过胸前依然挂着半透明矿石挂坠——象征着祭司身份。
“我来……找人。”
“什么人?什么原因?”
“康拉德。他杀了……杀了我的学生,并……并栽赃给……我。”
莱茵心中一惊。
明明脑袋中思绪依旧很乱,但答案却是脱口而出的。
这很不对劲。
大祭司的神情变得复杂,完美表情中泄漏出忧虑,她急切追问:
“那学生的名字是?”
“艾琳娜。”
大祭司像是遭到极大的打击,身体一个不稳倒向旁边。
女侍从急忙扶住,眼中尽是担忧:“艾蕾娅大人,您今天已经审了三次了。”
大祭司艾蕾娅手一挥:“给他灌药。”
莱茵一听这几个字,原本昏沉的脑袋瞬间清醒。他下意识地推测,先前喝的药有类似吐真剂的功效,能让人放松警惕。
这会儿,副作用初现,更是令人腹部疼痛难忍。
“等等!”他只能试试,“你到底想确认什么?”
大祭司艾蕾娅走近,拽起莱茵衣领。莱茵被拖动着,链条哗啦啦作响。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害艾琳娜。”
“我说了,不是我。”
莱茵如今完全是清醒状态,对方又靠得如此近。
这么一看,大祭司艾蕾娅和艾琳娜确实有六分相似。
“你是艾琳娜的——”
“住嘴,你不配提她的名字!”大祭司艾蕾娅怒火冲天,她拉动着锁链,“像你这样的外岛人,总是觊觎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有艾琳娜那样的傻瓜……才会……才会相信……去外面可以改变。”
铁链在地面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尽管呼吸困难,但莱茵没有盲目挣扎。
他在观察大祭司艾蕾娅的情绪节奏——愤怒、哀伤、否认,循环往复。
他清楚,艾蕾娅的愤怒并非只针对自己,而是因为无法改变的事实。
而且由此可见,岛上对外来者的敌意远比表面来得深。
“艾琳娜她……”莱茵抓住对方情绪放松的间隙,“她是一个很认真的学生。”
哪怕是只字片语,艾蕾娅的心也忽地软下来,她松开锁链,屏退了其他人,命令莱茵继续讲下去。
莱茵跌倒在地上,原本白皙的皮肤上挂满红印。
“咳咳……”
“艾琳娜总是独来独往,不管走到哪里都穿着大兜帽。但她每次上课都很认真,对草药学有独到见解……”
莱茵没有半点作假,而且说出来以后,他才发现,自己早就关注到了这个特别的学生。只不过在周一的班级里,还有更加优秀的布莱德以及索菲娅。
“之前在课堂上,我提议,大家在药方中尝试加入本地草药。我现在才知道,艾琳娜当时放的是来自维洛安的白霜草。”
大祭司艾蕾娅喃喃道:“她真的没有忘记过这里。”
莱茵低下头,缓慢而沉着地回答:“你需要为她找到真相。”
空气陡然紧绷。
艾蕾娅再次泄漏线索:“可是,我抓到了你的共犯,他的身上有艾琳娜的照片,很不巧,还有一封对你的搜查令。”
莱茵深深叹了口气。
“这真是太难解释了。如果我没猜错,你们抓到的那位先生是我的同伴,有很多误会,但总之我们一起调查线索。”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
大祭司艾蕾娅一口否定。
但莱茵能看出,对方已然有了松动,不然不可能这么快离开——急着去验证某件事。
只是他又被灌了一次药。
“放心,这次是止痛的,希望你能活到事情结束。”
莱茵心里苦闷:最好是这样。
*
不过事与愿违,莱茵没等到新一轮审问,而是在第三天的下午,被绑到了祭月广场的立柱上。
离祭月仪式结束还有两天。
岛民们纷纷围上来,对着这位全身没有祝福标记的外岛人指指点点,既好奇又厌恶。
“我之前见过他,出手阔绰,一下子拿出十几株白霜草。”
“那他到底是为什么会被绑到这儿来?卖假草?”
“还能是什么,听说是杀了人。我早就说过了,那些漂在海上的外岛人,就不该救他们!”
“呵——还有这种事。”
……
一阵冷笑声掠过人群,调皮的孩子们丢出石子,正中莱茵的身体。
各种各样的猜测都有,围观的群众来了又散。
等到了晚上,人渐渐少了,先前和莱茵打过交道的乌克也来了。
乌克眉头紧锁:“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犯了什么事。但艾蕾娅大人既然这样做,不可能有错。毕竟和其他长老比起来,她对外岛人的态度已经算好的了。”
莱茵虽然有幸喝下过上药,但被绑着晒了一下午,嘴唇早已被风吹得干裂。
乌克于心不忍,还是递了口水给他:“等过两天祭月仪式结束,你的罪过就会被洗刷,到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莱茵眼眉低垂着。
再这样下去,他估计会和维科默在北岛过一辈子了。
他不甘心。
“乌克,你知道鲁格在哪吗?”
“鲁格?”乌克的表情动容,“那小子真是争气,能带回来神树树液,现在还在大祭司那里。”
“他……没回去过吗?”
“没。”乌克说。
一如乌克所说,随着祭月仪式渐近,接下来的几天,鲜少有人再去关注莱茵。
加上今年成功提取到神树树液,岛民们的心情比往年都要高涨。
环形巷子里挂起蓝白相间的布旗,地面的珊瑚砂石板也被清洗得一尘不染,散着柔和的光。
只有晚上的时候,莱茵会被暂时收押进附近的囚牢,听着广场上的岛民们热烈地庆祝着。
岛民们相信,未来的日子依旧会受到神树的祝福和庇佑。
唯独莱茵心里,渐渐不安。
鲁格带回了神树树液,可那颗能量原石也被拿走了——会对维洛安岛产生什么影响,并不得知。
*
祭月结束当日傍晚。
囚牢的门被拉开,两名南岛守卫押着莱茵,以及其余有罪的囚犯们,一同前往祭月广场。
他们今晚将在这里,接受神树的宽恕。
一路穿过广场坡道,莱茵很快就在队伍中找到了维科默。
他们两个外岛人实在太好辨认了。
广场上早已聚满了人。
蓝白色的旗帜在晚风中飘扬,立架火盆中的烟气盘旋着上升,鼓声如浪潮,令人心潮澎湃。
等大祭司艾蕾娅带领的长老队伍出现时,整场仪式的气氛达到**。
十二位囚犯被绑在立柱上,脚边堆满了枯枝与海藻,那是岛民为准备的供物。
“神树会宽恕所有迷途的灵魂。”大祭司在台上喊道。
随即,岛民将手里的树枝扔向立柱。
他们真心相信,这场仪式能洗净罪孽,让神树重新庇佑群岛。
相反地,鲁格站在大祭司的身边,举起手中盛满黑色液体的容器。
一时之间,欢呼雀跃声,逐渐擦除这位年轻人脸上的迷茫。
莱茵没意识到,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而在长老队伍的最末尾处,站着的居然是康拉德。
他站在大祭司艾蕾娅的身侧,神情平静,甚至带着笑意,与旁人低声交谈。
那一刻,莱茵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
康拉德也一直注视着莱茵,即便目光对上,也毫不避讳。
等仪式进入尾声,大祭司举起祭杖,读完祝辞,宣告神树的祝福将再度降临。
这一年里有过特殊贡献的岛民被邀请上前,由长老们为他们涂抹神树树液,作为祝福象征。
同时,也有人走到莱茵身侧:
“既然得到了神树宽恕,那从今天以后,你们也将成为维洛安一族。”
说着也要拿着圣笔往莱茵的方向。
然而,天空忽然传来的一声闷雷吓到了在场群众。
所有人抬头。
下一秒,雨,落了下来。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降临。
“怎么回事?还没到雨季呢?”
人群中传来质疑声。
“你们快看那里。”不知道是谁先看到的,今晚月圆,却染了红色,连带着远处的天都透着诡异的妖红。
“神树发怒了!”
“他们不肯原谅这些岛外人!”
“淹死他们!淹死他们!”
莱茵抬头,看到远处,康拉德脸上露出得逞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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