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再次活过来的两日后,我才真正认识了两日前背我母亲去急救室的男子。他是个活在安静世界里的人,他的听力是在他一岁的时候,高烧失去的。
他叫石地,磐石的石,大地的地。听起来很踏实的名字。
名以表体。
他是一名在读研究生,正值暑假。他在医院给他姥姥陪床。他姥姥的病房,就在住院楼第四层母亲病房的下一层。
他说,我们是在电梯里和餐厅碰见过好几次的。可惜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姥姥全身瘫痪,只能在轮椅上和病床上待着。他每天都给他姥姥擦身子,喂饭,伺候大小便。出太阳又微风的时候,会推着姥姥下楼晒太阳,聊天。他的声音很好听,苍劲中带着几分濡软,磁感中带着几分稚气。听他说话很舒服,很治愈。
可惜,他自己听不到。
他会看唇语,会从眼神中判断别人的心情。
很难想象,他是凭着怎样的毅力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又活得这么阳光、自信?
姐姐和姐夫因都在高中教书,高三的暑假早早就结束,开始了紧张的补习生活。在紧锣密鼓中,姐姐和姐夫的中式婚礼也在筹备着。
他们用了一天的时间,拍了一套中式婚纱照。特意做了一个小相册,和两个水晶摆台放在我家。又另外洗了一张笑得最灿烂的照片,放在母亲病房的枕头底下。
母亲没事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看一眼,有时候会看上很久。
住在门口的卵巢癌患者离世之后,病房里便只剩下二号床的母亲和三号床的老红军女战士。她有时候会到女儿家住,只偶尔输液和检查时会来住院。
这个晚上,只剩下我和母亲。
次日,母亲就要办理出院手续了。这次出院不是因为康复,是因为姐姐的简约婚礼在后天举行。母亲的身体依然是很虚弱的。无论如何,没有什么能阻挡一个母亲送女儿出嫁的心。
“杨杨。”母亲突然轻声唤我。
“嗯?娘?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我赶紧坐起来,准备下床去开灯。
“不要开灯,晃眼,我没事,就是想和我闺女说说话。”
我知道水尚流和郝阅的事情,肯定是使母亲难过了的。我一直不敢去提这样一件使我们家每个人都很难过的事。尤其是我的母亲。母亲为我难过。
母亲平息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我借着门顶和窗外射进来的光,给母亲倒了一杯盖热水。
我只静静听着母亲慢慢嘬水的声音。
黑朦朦中,母亲柔声问说:“杨杨,你还记得咱家以前的老邻居吗?就是那个,总扎两个马尾,你叫她萍儿姐,眼睛很大,双眼皮,皮肤很白,鼻梁上有些雀斑的?”
“对,我记得她。她唱歌很好听,经常教我唱歌。”
“她父母都在煤矿上班,家庭条件比咱家好,经常穿漂亮新衣服,还把很多不穿的或只穿过一两次的漂亮衣服,送给你和你姐姐穿。”
“她家人都很大方,和善。但是后来,怎么突然搬走了呢?”
“因为萍儿在十九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男人。在结婚前一天,那男人悔婚了,离家出走,去了不知道哪里。还带走了她所有的钱。包括彩礼、嫁妆,一共十万多。”
“啊?”
“萍儿一时想不开,喝了农药自杀。幸好被她爸及时发现,救回一条命。但,她却成了智障,精神病患者。流口水,吃鼻涕,走路不平衡,生活不能自理,一辈子都需要人照顾。后来,他们一家搬到南边一个镇子上,就是不愿意和男方和村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
我一时语塞,心里又震惊又惋惜,整个人愣在那里。
母亲喝口水,继续说:“萍儿一共让自己受了两次伤害,一次是别人给她的,一次是自己给自己的。从一个人伤透了心,到全家人伤透了心,还远走他乡。拖累父母一辈子事小,自己一辈子也完了。父母只有她一个孩子,也没人养老送终。反过来,男方在广州结了婚,生了三个孩子,回村盖了两串院子,活的好好的。”
“……”我仍然语塞。
我此时的心情很复杂。原本升上来的一些可怖的念头,似乎在缓缓的消散。郁结在五脏六腑的怨恨和不平,忽然有种,它们存在有什么意思的无趣。
“杨杨,娘老了,嘴就唠叨,话就多。娘就是觉得,别人伤害了你,你也去伤害自己,是图什么呢?别人根本不会在意你伤心难过,别人转脸就去快意幸福的生活去了,只有家人,无论任何时候都会跟你站在一起。你过得好,替你高兴,过得不好,站在身边做你的后盾。直到你好起来。家人就是这样,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家人好好的。”
“娘。”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就是想单纯的想喊一声娘。
“嗯?别为了那种人吃不下,睡不着,别人伤害了你,你要对自己加倍的好。”
是啊,水尚流和郝阅在欢天喜地结婚,一起开开心心去财政局报到,展开全新的人生。他们不会因为我伤心、怨恨而怎么样,反而是我自己将对自己的伤害无限扩大,延伸。还让母亲担心。真的,是图什么呢?有什么意思呢?
我骤然感觉到怨恨的无趣。
“别为了娘,低声下气去求一个已经变心的人。不管娘有没有亲眼看到你穿上婚纱出嫁,只要娘知道你真正过得幸福,就很开心了。千万别再做傻事了,好好爱自己。”
“娘。”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是疼的,又是暖的。
姐姐来医院的时候,拿来一套红色的现代式旗袍让母亲试。竖起的领子折下便是桃心领口,斜对襟上缀着红色盘扣。厚棉布质地。母亲一向不喜欢穿高领的衣服,那种勒住脖子的感觉让母亲不舒服。
母亲身上有一股文艺雅净的气质。
姐姐笑谈,“这件旗袍,配上那条金项链和桃心吊坠,简直不要太好看。娘,上次来还看到你戴着呢,今天怎么没戴呢?”
我自然知道它去了哪里。
母亲撒谎,说医院人多手杂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了,丢在哪里也搞不清楚。实在是可惜的心疼。
姐姐笑着说没事,她还有一条,拿给母亲戴就好了。
“你要拿回那条项链?”石地问我。
“嗯。”我斩钉截铁。
那是姐姐省吃俭用攒了好久的工资,我们姊妹俩选了很久,才选下的。我们没有带母亲去选,因为如果带母亲去选,母亲一定不会舍得姐姐买。母亲一生勤俭持家,在穿戴上从来舍不得花钱。
和母亲一起去逛超市,母亲永远喜欢往大甩卖的货架旁挤。给母亲买穿戴,永远要先斩后奏,还要谎报比实际价格低很多的价格。
比如,两百块买的衣服,要说成五十,母亲才舍得穿上身。
母亲实在是很珍爱那条项链,尤其是那个心形吊坠。镂空的。项链加吊坠,一共一万一千多。一开始这个价格姐姐是少报了的,说是一千多。母亲让姐姐去退掉,后来又无意间看到单据,吓了一大跳。我们姊妹俩费了好大的劲,做母亲的思想工作,连哄带骗,才使得母亲留下。
母亲下地干活的时候,会摘下来放在盒子里,藏在柜子的包袱里。不下地干活的时候,比如冬天年关上,或出门,才会取出来戴。戴也会藏在衣服里,不给人瞧见。
母亲视它如珍如宝。
一方面是因为它真的不便宜,更重要的是因为它是女儿的孝心。即便当下母亲看病需要用钱的关头,母亲都舍不得拿它去换钱。
就是这么一条珍贵无比的金项链,母亲视若生命的礼物,我怎么能让它落在别人的手上?
当初,那一万块钱,是母亲住院那时,水尚流母亲陪着他亲自送到医院来的,不收下就不肯走的架势。他母亲说,一部分是他兼职所得,一部分是家里补贴的,算是一份心意。
现在,我决定凑钱将那条项链换回来。
我给几个大学同学打电话借钱。
舍长任婷要帮弟弟存钱上大学,支援弟弟买房。王明霞说她刚刚入职一家企业的会计不久,算错了一笔五十万的账,她还要想方设法去周转,并请我把之前借的一千,想办法还给她。这笔一千,我才知是大四寒假期间水尚流以我的名义跟她借的,并未告诉我。但她当前也遇到大难,我当即把卡里仅剩的一千给她转过去了,卡里余额只剩三十五块六毛六。毕竟是因为我的名义借的。张旭梅说,她男朋友在停工状态,只每个月有一点点生活费。安小娟说,她刚刚割了双眼皮,零花钱还需要家里补贴。王燕京,听到我这样说,一言不发挂断了电话。
几秒钟以后,我的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
我靠在椅子上,累极了。当时在想,既然大家都有难处,借不到,那也许可以去做兼职来凑。可是,没有时间去,医院需要人陪床。
“你没事吧?”石地从他的背包里,取出一瓶新的矿泉水递给我。
刚才说了那么多话,还真有点口渴。
“谢谢你。”我对石地说。
“我帮你拧开?”
石地是个略微羞涩的男孩子。由于听力丧失,和别人谈话,他总会很认真很专注的看着对方的嘴唇,去读唇语。
我摇摇头,手上一用力,瓶盖就拧开了。我仰脖咕咚咕咚喝了两口,笑着对他说:“这种拧瓶盖的事,小意思。”
他扫一眼我握在手里自动关机的手机,撇撇嘴。
我也撇撇嘴,“我的人缘是有多不好。”以前相处的时候一直是很欢乐的,相亲相爱的。我也一直是真心以待,和慷慨的。可能借钱真的是个敏感的事情。人人不易,我都可以理解和体谅。
最终下来,借到不多。
起初我并没想到要问她,她是隔壁班的吴萏萏。我们在社团活动里一起表演过小品,排练空隙也曾漫步谈心,谈天说地。她是个性情很好、心地纯善的女孩。准确的说,她是听刘晓燕说的,然后主动打给我,可以帮我凑一千六,她只有两千存款,需要留下四百。
刘晓燕睡在我对面的下铺。她大四结婚,并很快怀上宝宝。她的老公是个大她三岁的学长,今年春天刚考上大学生村官编制。他们供着房子车子,她的预产期也快要到了,手边处处需要钱用,只可以挤出一千来支援我了。
已经很感谢了,真的。我对她们分别表示了最真挚的感谢,发自内心的感激她们雪中送炭的珍贵情义。并允诺补上欠条,约定还钱的时间,在参加工作以后半年以内。欠条她们都表示不要,说完全相信我,什么时候宽裕了还都没问题。
我歪一下头,冲石地笑笑,“你看,还是有朋友肯帮我的。其实,不管朋友、同学,人家帮你是情分,不帮你也是本分,没人有义务借钱给我的。不是我有困难,人家不帮我就是一种罪。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而且刚毕业,也真的没有什么积蓄,反而开销很大,我很明白。我想,一定有别的办法凑到这笔钱的。”
或许卖书?卖电脑?衣服?等等。
这次用钱的性质是这样,是我自己用,我不打算跟亲戚们开口。我考公落榜又被退婚的事情,是亲戚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好,被当做笑话也好。嘴长在别人那里,我既不会掉一块肉,也是管不着的。家家有难念的经,人人有难念的经,各自的经还要各自念,个中滋味各自知。我只是心疼母亲父亲会因为我遭受到什么。或抬不起头来。
话说回来,眼前钱还差一大截,让我想想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凑一凑。
“这和人缘没有干系的。其实,我倒觉得,困难,是磨砺自己,也是重新筛选朋友的机会。真正的朋友总是不多的。”他说。
不知怎么的,《红楼梦》里,贾芸上门去找舅舅卜世仁赊冰片香料的情节,此刻在我的脑袋里浮现出来。
也许浮现的情节与当前的情节并不匹配。
贾芸和卜士仁是甥舅关系,有血缘。同学或朋友,毫无血缘。血缘关系的尚且人情淡薄呢,何况别的。
随便写写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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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红楼梦》里贾芸找卜世仁赊冰片香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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