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什么裴耘墨。”

黑衣人顿了顿开口。

“耘墨，你为何不愿认我？你我自幼便朝夕相处，一同练剑，你的身形、一招一式我早已镌刻于心。”

风竹抛下剑，伸手去揭那人遮面的面巾。

他没有闪躲。

面巾落地，露出那张俊美绝伦的面庞，眼底沉黑，满是清寂疏离。

他垂下眼帘，不再看风竹。

“既然你已投了赵婴齐，成了皇帝的鹰犬，我们谈何相认。

谢明珩，如今你的名字很配你。

风竹——趋炎附势、摇摆不定、风中之竹。”

*

自京郊营地一别，已过去二十日有余，温峤竟是再也没有见过许翊。

时至立冬，南邺俗称“交冬”。

南邺虽不算寒冷，立冬时节却也草木凋零，蛰虫伏藏，民间颇盛行补冬，熬十品汤、食山羊进补。

右夫人邀了他二人翌日一同进宫吃立冬宴。

与许翊分道扬镳之事，温峤还未说与长姐知晓。

此时拿到请柬，着实有些头疼，他让管事的专程送了一份到许翊府上。

第二天辰末，温峤骑马至宫门外，打算提早几个时辰进宫与长姐叙话，正巧遇见工部一行人下朝从皇宫出来。

许翊清瘦了一圈，身姿更显高挑修长，玄色官服映衬得他面容愈显苍白，还是如璧温润的好样貌。

远远看见温峤，他微微愣神，拱手恭敬行礼后便转头与同僚商讨着什么，疾步离去。

那暌违已久的目光中多了些疏离倦意。

未正时分，温峤与温凌玉一道往举行立冬宴饮的长乐殿走去。

虽为皇族家宴，皇帝却邀了几十位皇亲贵胄和亲近臣子。

二人入殿时，长乐殿内已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几案上摆满了各色珍馐美馔，丝竹声声，宫女们衣袖翩翩穿梭其间，奉上香茗美酒。

赵婴齐赐下了大宛国进贡的葡萄琼浆和皇宫佳酿九丹金液与众人同享。

君臣一番觥筹交错，几个时辰下来不少人已酣醉，更多的人则喝得烂醉，兀自高声谈笑。

赵婴齐也兴致颇高。

许翊得他青眼，被拉着坐在近前。

席间，许翊偶尔与温峤目光撞上，往往相视颔首，然后漠然挪开目光。

温凌玉白天听温峤说了因为沈南，与许翊闹掰之事，只觉心中焦急，却也束手无策。

弟弟桀骜的脾气她心知肚明。

本想通过温峤将许翊控制在手心，确保许翊愿意尽心尽力救她们性命，如今看来，得尽快想别的法子了才行。

不知是不是饮酒过多又酒量不济，许翊此时以肘撑案，重重捏着眉心，闭目养神，面容更苍白了几分。

也许是几种佳酿混着下肚，胃里翻江倒海，想站起身时只觉天旋地转。

“灵均可是身体不适？”

赵婴齐一把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温凌玉正巧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由得眉心跳了跳，她转头，用温峤听不见的声音对自己的贴身女侍月华低声道：

“去请许公子，就说多日不见，子徉挂念他，邀他过来。”

月华领命离去。

“小姑爷，将军想邀您过去。”

许翊醉意酣然间听到这句话，心口重重跳了一下。

“将军寻我何事？”

他下意识去看温峤，见温峤正低头认真地听温凌玉说些什么，并未看向自己这边，忽觉烦闷难当。

“将军说多日不见，很惦念您。”

月华垂首恭敬地说。

*

许翊抛下温峤独自回京之事，一早便有人报于赵婴齐知晓。

宴席上两人也离得远远儿的，赵婴齐瞧在眼中，万般开怀，巴不得两人立时便反目成仇、一拍两散。

此时，一贯心比天高的温峤不知何故又拉下脸来寻许翊。

眼见许翊那双黯沉眸子似明灯般被点亮，赵婴齐揪心一瞬，却也不好明晃晃阻拦，只得放手。

刚起身走了几步，许翊便觉得脚下好似踩着棉花。

他定神，强行稳着步履，向着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走去。

“右夫人，小将军。” 走至近前，许翊行礼。

他刚一起身温峤就注意到，随着许翊越走越近，心脏几乎破胸而出，温峤不动声色地放下杯盏，将微颤的指尖收进袖中。

许翊走到温峤近前，忍不住注视着他。

还是挺拔身姿，英气面容，与之前别无二致的颀长清瘦。

自从蛊虫入体后，他脸上总带些苍白病气，鸦羽般的长睫垂下，遮住眼眸。

许翊希望此时温峤能抬头看自己一眼，

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在心中将他描画得加深几分。

只是温峤一直敛着眼帘。

许翊跪坐在右夫人侧后方，克制地与温峤保持些许距离。

“右夫人可是有要事寻在下？”

“许公子近来可好？”

右夫人感慨许翊聪慧，并未将‘温峤惦念他’的借口当真，也省了自己不少事。

“多谢右夫人挂怀，夫人有要事不妨直接交代在下。”

许翊恭敬垂首，低眉顺目。

“也无要事，虽说都是一家人，也不能失了礼数。本宫尚未恭贺许公子乔迁之喜。择日我让子徉将贺礼送至府上。”

温峤和许翊都没有去纠正温凌玉“都是一家人”的说法，各怀心事地怔怔出神。

“许公子，如此可好？”

见他不搭腔，温凌玉又问了一遍。

“在下......不敢劳小将军大驾......”

许翊终于醒过神来。

温凌玉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说道：

“许公子，今日宫宴后，你与子徉一同在凤栖殿住上一晚，否则我怕你难逃赵婴齐的魔掌。”

许翊和温峤闻言，不约而同看向温凌玉，满脸愕然。

只听右夫人悠悠说道：

“这么多年，被赵婴齐着意灌下九丹金液与葡萄琼浆，还能守住贞操的男子，只有子徉一人而已。

许公子难道也想挑战一下？”

两位如玉公子齐刷刷打了个冷战，不由自主对视一眼，又触电般迅速挪开目光。

似乎知道许翊在顾虑什么，温凌玉开口：“我宫里偏殿厢房众多，许公子尽可随意。”

许翊迟疑一瞬，点了点头。

温凌玉满意地笑了笑，起身去请旨。

两人远远瞧见赵婴齐脸色铁青，拧紧眉心，对着温凌玉怒斥了几句，将面前几案上的酒盏尽数扫到地上后，拂袖而去。

等温凌玉噙着笑意归来，温峤好奇，

“长姐，你方才如何说服陛下的？”

温凌玉竟是神通广大，让色令智昏的赵婴齐放弃了送到嘴边的猎物。

“我说你清除蛊虫后余毒未清，每日仍须与许公子阴阳和合，否则性命堪虞。”

这话落入耳中，两张俊脸均是唰得赤红一片。

温峤慌乱无比地站起身，撞翻了前后左右的物什。

“长姐……你怎可，怎可拿我的清白开玩笑。”

“也罢，是长姐多事，那你自己去与陛下说，是长姐胡编乱造，实际并无此事，今日就让许公子在长乐殿歇下。”

温凌玉漫不经心地说。

“右，右夫人，不必多此一举，在下便与子徉在凤栖殿叨扰一晚。”

许翊似是怕温峤冲动，蓦地起身。

忽然又忧心赵婴齐改变主意，迟疑半晌，一把牵起温峤的手，脚底抹油逃也似得奔出长乐殿。

*

许翊半拖半拽着温峤穿过御花园，跑到瑶光湖畔。

秋风拂面，湖水映着星辉泛起点点银光。

像是疾马勒缰，许翊猛地顿住身形，停下脚步回身，温峤刹不住一下撞进他怀中。

两人手掌自然地交握着，此时温峤不自在地想挣脱开，却被许翊紧紧捉住。

幸亏夜色正浓，许翊瞧不清温峤已经红得滴血的脸庞。

见许翊一言不发望着湖面，温峤憋了半天，挤出一个干巴巴的问题：

“新府邸安置妥当没？”

“嗯。” 许翊微微侧头。

“若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开口，毕竟......”

温峤低头盯着湖畔卵石，尴尬地没话找话。

许翊忽然伸出一只手，抚摸上温峤的脸颊。

“瘦了许多。”

他带着些醉态，俯身凑近，目不转睛盯着温峤。

距离太近，温峤闻到他鼻息中很重的酒气。

“许灵均，你喝醉了！”

“嗯，我醉了。”

他潇洒地点点头，坦荡承认。

温峤身体微微后仰，避开滚烫的气息、灼人的目光。

突然听见许翊没头没脑开口，

“沈南是废物吗？！”

“什么？”

“在我这里养得白白胖胖的小猪，到他手中不到一个月，竟又瘦成了一副骨架。”

许翊冷声哧道。

“谁，谁是白白胖胖的小猪？”温峤结结巴巴。

“话说，那胆小鬼可真是——”

见许翊低头注视，温峤紧张地脊骨绷了起来。

“心爱的人被抢走，居然一言不发骑马就逃？

可真是又蠢又没胆！”

许翊此刻眸色明明疏冷，却又似野火燎炙人心。

“你——”

温峤觉得许翊突然锋芒毕露，不对劲，甩开他的手转身欲走，被狠狠捉住手腕抓了回来，箍在怀中。

吻绵密地落在颌面唇间，寸寸蚕食着。

温峤下意识往后退，直到脊心抵上一棵大树，再无路可逃。

许翊贴耳低声询问，语气有些兴奋。

“如果……我把你抢回来，

那个胆小鬼会不会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