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东方既白。
马车到底比不上床，一宿醒来腰酸背痛。
顾空休天潢贵冑，出行不说带着上百随从伺候着，但也从不会让自己吃苦。
车身要用百年檀木打造，轿内四面要用上好丝绸全方面包裹。
他身娇体贵，断是不能磕着碰着。
软榻，香炉，御膳房新做的糕点更是必不可少。
因此当顾空休悠悠转醒醒来，望着霉菌横生，半边窗户摇摇欲坠，靠座上满是油诟的马车，呼吸一滞。
一时竟分不清身体上的疼痛和这破旧的马车哪一样更难以忍受。
“唔。”
靠在车壁，睡得正香的沈初寂被顾空休晃醒，揉了揉酸胀的眼，嘟囔着问：“何事啊？”
顾空休一脸憋屈，“多谢你救我。”
沈初寂摸了摸腰间当了玉佩鼓起来的钱包，有点心虚，“不必言谢。”
一时无言，只听得马蹄哒哒奔跑的响动。
“对了，你伤如何？”
顾空休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胸口，恍然发觉自己身上的伤口被细心包扎好了。
“好多了。”
“那就好。公子家在何方？需不需要送你回去？”沈初寂揉了揉酸胀的脖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顾空休聊天。
顾空休心生警惕，种种疑惑浮现心头。
雾都山位置偏僻，是座凶山，鲜少有人进入，为何偏偏那么巧，沈初寂遇到了他，又为何肯救他？
和跟要刺杀他的刺客是一伙？潜伏着另有图谋？
顾空休不动声色地观察沈初寂的表情，慌道：“我被撞到脑子，有些事记不清了。”
他亲信被止走又中了埋伏，现下举目无亲。
要他死的人死不见尸不可能放过他，如今又没法子回京，不如跟在沈初寂旁边，既能搞清她的图谋，又能躲避追杀，先好好养伤再说。
“啊？这可真是……”
这可真是让人兴奋。
虽然对方身上没有可以证实身份的东西，但这气质、这衣着打扮，妥妥的世家公子，行走的银子。
要是自己好心收留，待顾空休恢复记忆，自己凭着救命恩人身份，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我要去时春城，既然公子伤没好，又没了记忆，不如先跟着我如何？”
“好啊。”
正合他意，顾空休一口答应。
两人各怀鬼胎，相视一笑，在此刻达成了目的统一。
——
不同于北方诸城的白雪飘飘，春二月的南方小城已经有了绿意。
长着嫩芽的柳枝迎风招展，温暖湿气氤氲，天空碧蓝如洗。
时春城是沈初寂打听到的一座南方小城，气候适宜，地广人稀，最重要的是跟雾都山地理上呈对角线，就算王家要逮她，也少不了费精力。
沈初寂从袖中荷包掏出锭银子递给车夫，心疼得要滴血，“多谢您了。”
若是知道路途长达一个月那么久，就租辆舒适些的马车了。
车破的要死，价格可是不便宜。
算上吃喝打尖，给顾空休疗伤的费用，当去玉佩换来的银子，已经用了大半。
顾空休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此时拎着大包小包，跟在沈初寂身后，“我们如今去做什么？可否先寻些吃食。”
沈初寂回首瞥了眼他，微笑着果断拒绝，“不可以。”
一天只吃两顿，顿顿还是咸菜加馒头的顾空休：……
他堂堂九皇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等苦！
不过看着沈初寂救了自己一命，还为自己疗伤的份上，更要揪出她的真面目。
顾空休忍了。
憋屈地从手中挎着的包袱中掏出张大饼开啃。
他身上那件上好锦袍被树枝划了几道口子，又因着赶路平时脏了都是用水随便冲洗一下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仿若从乞丐那里抢的。
唯一没变的是顾空休身上那股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气质，像极书中悲悯天下非从巍峨高堂跑到贫民窟与民共苦的贵族。
毕竟当了人家玉佩，又是以后的提款机，沈初寂小小的愧疚之下，不舍地掏出几枚铜币塞给顾空休，“咱们去买点吃食，在给你买身像样的衣服。哦，还有，等会留意些城中可有出租的铺子。”
顾空休接过铜板，冲沈初寂纯良一笑，柔声道；“不必为我费心，如今应当节俭渡日。”
话虽如此，手上却诚实接过铜板，飞快紧紧攥在手心。
“可是要做生意？”
“嗯。”
柳梢一只春欲放，花动一山春色。
不远处依稀可见巍峨的城门，沈初寂弯腰锤了锤酸胀的膝盖，漫不经心地回答：“我想开一家殡仪馆，毕竟要养活你要费不少钱。”
顾空休：……
此话听得怎如此不舒服，仿佛她自己不吃饭又好似在说自己吃软饭。
顾空休温良的笑容逐渐扭曲，好险装不下去，“可有要求？”
这讲究就又多了。
风水好，不然阴气重，怕诈尸。
位置好，不然没人来，怕倒闭。
不过现在囊中羞涩，只有一点是最最要紧的，“便宜就好。”
原身的身体差的不像话，多走几步不仅腿酸，腰也痛，沈初寂逃婚后一直强撑着不敢生病——毕竟穷。
又有顾空休这个吞金兽，今天马车旧坐着不舒服，明天暗示馒头吃得想吐最好买点肉。
她一刻也等不得，只想赶紧进城找家客栈先好好歇脚。
春光作序，万物和鸣。
瞧着嫩绿的芽，淙淙的溪，心情都好了许多。
沈初寂轻哼着歌，紧绷着的神经逐渐放松，远远坠在顾空休的身后，盘算着吃点什么好的犒劳犒劳自己。
不成想刚到城门，就瞧见一群人紧紧围成个圈，七嘴八舌不知在嘀嘀咕咕什么。
“何事？”
沈初寂虽好奇，但前方乌泱泱的一群人堵着严严实实瞧不见分毫，只得寄希望于鹤立鸡群的顾空休。
顾空休对发生了何事不感兴趣，只想着如何才可让这群人散开，好让他进城讨盏茶喝。
“不知。”
“哦。”眼见顾空休兴致缺缺，沈初寂踮起脚扒着他的肩膀，摇摇晃晃之下从周围几句闲言中拼了个大概。
坐在地上抱着一个包裹痛哭的女人是时春城有名的富商戚夫人，虽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但也因着心高气傲一毛不拔树敌不少。
那包裹里则是戚夫人独子的尸体——被与戚夫人结仇的土匪劫去，刀刀砍成了碎块扔在了城门口。
“我的儿，都是为娘的错！让娘在看你一眼好不好？”
复骨修容，为死者原。
戚夫人正处在伤心之时，若是有人站出说能把犬子恢复成生前容貌，无疑是巨大安慰。
伪装成不忍看母子分离心善之人，主动提出复原戚公子生前容貌，届时索要些报酬最好再赠予个铺子，不过分吧？
如今围观群众又多，若是真能把碎尸复原，岂不也为之后的生意做了招牌？
两全其美。
沈初寂正思索如何不那么刻意地接近戚夫人，顾空休那厢眼见沈初寂圆润的眼睛转悠不停，便知她想做什么。
为了彰显自己不是吃软饭之徒又为了让沈初寂出糗，于是特心机，特做作，特经意对着沈初寂大声喊道：“咱们不是入殓师？何不帮帮这位夫人？”
周遭瞬间寂静，无数双眼睛或鄙夷或惊诧或期盼地打量他们。
沈初寂：……
“咳咳。”她向着众人分开的缝隙向前，蹲下身，拍了拍陆夫人的肩，声线尽可能放轻：“夫人节哀。您也不必自责，以后日子还很长，总不能不过。如今让凶手伏法才是正事。我亦可以帮您，将令郎尸骨拼回。”
戚夫人抬起泪眼婆娑的眼，“当……当真？若能将小儿尸体拼会，必有重谢。”
“当真。夫人放心，且将包袱交给我罢。”
沈初寂满满当当的包袱预计问题不大，只要尸块不缺，不说拼成原貌，拼成个人形问题不大。
她给顾空休递个眼神，让他把包袱接过来，“你且把尸块按照大小摆好，我去找树枝。”
顾空休接过包袱的视线缓缓向下移，透过布料缝隙瞥见零散尸块，许是时间过久，有些已完全腐烂露出了惨白的骨头，未腐烂的也已发黑，像河底的淤泥，腐烂的味道令人作呕。
“树枝？”
顾空休屏住呼吸，生怕肮脏的腐尸味玷污了他的鼻子。
“对。我需要树枝模拟人的骨骼分布。”
如今并没有现成的人体骨骼模型，沈初寂只能先用粗细、长度不一的枝条摆出大体的框架模拟人体，然后根据碎尸一一比对拼接。
“我还需要纸笔。”
现代拼接碎尸大多使用三维颅面鉴定技术，对碎尸进行三维扫描、测量软组织厚度，进行三维重建相貌复原。
如今在这个科技相当落后的时代，沈初寂只能靠戚少爷的年纪和生平画像，根据自己之前复原死者的数据进行对比然后重组。
“我…我这儿有纸笔。”
城门说书人拎着几张宣纸和还滴着墨汁的毛笔，挤开众人，将纸笔递给沈初寂。
“姑娘需要什么样的树枝，咱这儿都有。”
砍柴人扛起扁担，拨弄了下担中满满当当的柴火询问道。
“多谢诸位，多谢诸位。”戚夫人泣不成声，由侍女扶着向着伸出援手的两位深深鞠躬。
沈初寂亲自挑出状似人骨的树枝，将它们按照衔接大致摆出人形。
只是她从未用过毛笔，几次下手都不得其法。
“你说，我画。”
顾空休当机立断接过她手中的笔，等候沈初寂指使。
倒不是他心善，只是现在沈初寂创业，若不展现自己有点用处，只怕她收了戚夫人的好处跟自己决裂。
正午太阳愈烈，四周草木稀疏并无遮挡，晒得沈初寂嘴唇发白，只想抓紧复原碎尸，好好休息，遂没拒绝顾空休的提议。
“太阳穴凹进一点，手指骨再长一些。”沈初寂看着戚公子生前画像飞速与顾空休对话，手中也未闲着跟着摆出的树枝，将碎尸分好类，“不对，画粗些。”
观画，拼接。
将尸块拼好后，用针线串连。
时辰在沈初寂手中溜得飞快。
流云缓动，夕阳西下，红灿灿的余晖照耀在古铜色的城门。
“好了。”沈初寂舒了口气，周遭百姓早在枯燥的拼尸过程中散了干净，只剩心系儿子的戚夫人依旧坚守，“逝者已去，夫人莫要太过伤心。”
“我知。”戚夫人神情悲切，蹲下身用手指细细描绘戚公子的容颜，“我儿尸身已完整不日便让他入土为安。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城中主街西边有间铺子全当我予姑娘的报酬，姑娘有此等生意尽可做些生意在城中立足。”
沈初寂肯帮戚夫人复原尸块就是为此，大大方方应好，“多谢夫人。”
“且随我来罢。”
天很蓝，风很柔。
沈初寂心情很好。
她看了眼身后亦步亦趋的顾空休，只盼望自己另一个投资不会失败。
想想在顾空休身上花的药钱，饭钱等等，沈初寂又开始心痛，暗暗盘算着如何诓他打白工。
“如今我也有了傍身之本，你可愿……”
顾空休顿时心生警惕，以为沈初寂要抛弃他，“你如今要开店想来人手紧缺，我愿为你打工，不要分毫。”
他身上的伤还未好，身上唯一值钱的玉佩让沈初寂当了去，如今身无分文又没什么手艺，不如留在沈初寂身边。
“行，那你先去收拾收拾铺子，咱们殡仪馆明天就开业。”沈初寂对顾空休上道很满意，毫不客气的指使他干活，“你字写得不错给我写个牌匾，再扎几个纸人。”
顾空休额角青筋抽动，暗暗握紧拳头，脸上却挂起温柔微笑，眼神清澈，“好。”
他忍。
现下身无分文，能证明身份的玉佩让沈初寂抵了，现下又初来乍到时春城，混口饭吃难如登天。
不如先装模作样一番，待沈初寂铺子开起来事业有成之后，拿回她当掉的钱溜回京复仇。
待恢复身份定要让沈初寂为他端茶倒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