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拖着一条微跛的腿,走起路来不甚稳当,脸上一大块皮缩在一起,皱皱巴巴,红褐色交杂,红色是新长出来的肉芽,褐色是烧伤留下的疤。
他是整个暗尘斋最狠厉的管事,所有落到他手上的兽族没有完好出去的,据说他脸上那块疤是幼年被火性兽族所伤,同时留下了多年不愈,反反复复流脓的毛病。
看着雅间门口长身玉立的男人,他不由更伏低了身子。
“客人,我们丢了一只灵兽,您可看见去了哪里。”
雀凛随手向后一指,轻轻拢了拢怀里搂着女子。
“这位是?”
男人眼神死死盯着他怀中的女子,锦鸢被这犹如实质的目光激的一颤。
雀凛拂拂她的发,低下头凑到她耳畔小声说:“别怕。”接着抬眼瞧着面前的男人,轻蔑的勾了一下唇角,随即取下腰间的令牌扔了过去,“暗尘斋如今轮到张管事当家了。我的人也都要盘问一遍。”
张汝明捡起面前的令牌,低着头,恭恭敬敬呈了上去:“小人不敢。”
两人走远后,张汝明才直起身子,用那根竹棍在昏暗的廊道里,继续啪啪啪敲着。
锦鸢环视一圈,面前男人和几位中年男子交谈,背后是一扇半人高的白玉屏风,屏风上刻画着各色鸟类,鸟类的头朝着同一方向,中间是一只腾空而起,高仰脖颈的大鸟,以朱砂点睛,尾羽如扇庇佑着鸟族。画面太过栩栩如生,她似乎可以听到那清脆高亮的鸣叫声。
百鸟朝凤。
细细扫视了一遍屏风,锦鸢有些泄气,锦鸡族本就是羽族最远离中心的一批羽类,他们甚至无法长途飞行,自然在百鸟朝凤里也排不上号。
“你过来。”雀凛之朝她招招手,示意她上前来。
两个中年男子脸色一变:“大祭司这……”
雀凛之用眼神示意他们无妨,继续说。
“我们在锦鸡族长老房中搜到人族修士的令牌一枚,书信数十封,信中内容可知,锦鸡一族百年前就已投诚剑尘山一脉,前几日借大会窃走凤翎,带领一部分族人前往剑尘山,剩下的锦鸡族人已逃往红羽山谷深处。大祭司,线下该如何处理。”
“不可能!”锦鸢大喊。
她几步上前,满是不可置信的表情,脸色涨红。
怎么会呢,她是亲眼看见爹娘亲友被那些修士抓走的,哪些修士粗暴的行径,族人的拼命挣扎她都是亲眼看见的。就连她自己都是因为躲避那些人的捕捉才流落到黑市,被男人所救才捡回一条命。
她不相信,怎么会有兽族心甘情愿向人族投诚,成为他人的灵宠呢?
被男人这一路带回来,她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羽族大祭司,孔雀大明王之后。她欲上前解释,族人的性命和清白就握在这个男人手里。
雀凛之将她扯到身后,屏退两位长老,转身对大殿一旁碧绿综裙的女子道:“清竹,带她下去更衣,一炷香后带去栖梧阁。”
锦鸢被清竹引着穿过长长的空中廊道,两侧高大的青桐树在风中伫立像是守卫着这方宫殿。
清竹招手,几个绯色罗裙的女子上来要褪去她的衣裳,锦鸢忙捂住胸口躲过几人的动作,引来一阵娇笑。
“你们要干什么。”
“大祭司吩咐了带您更衣。”
“我我自己来。”
洗漱片刻后,她别扭的穿上了清竹给她准备的衣裳,宽大的袖子,拖地的裙摆,怎么都不习惯,索性在下摆挽了个结。
栖梧阁里静的可怕,只有窗外簌簌的风过树叶声。屋里陈设古朴,高大的博古架上摆满了书籍和木盒。
锦鸢心里有太多疑问,雀凛之会怎么处理锦鸡一族,为什么锦鸡族长老住所会搜出哪些书信,她要怎么解释才能让人信服锦鸡一族没有背叛羽族?最重要的是:
雀凛之,知道她也是锦鸡族吗?
会不会拿她做靶子,以儆效尤?
雀凛之缓步走来,逆着光,叫人看不清脸上神色。
锦鸢看着眼前的人,眉毛不自觉拧在一起,手心冒汗,尽管是这个人把她从黑市带出来的,但她对这人通身的上位者气势仍是有些发怵。
雀凛之几不可见的皱了眉:“怎么没穿鞋。”
锦鸢后知后觉的有些羞怯,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村里卖货郎那儿买到的人族话本子,那些话本子里女子的足不能为男子所看见的。她低头想用裙摆遮一下,只是裙摆先前被她打的结系得太紧,一时间竟解不开。
突然视线里出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那手很大,手指修长、白皙却并不细腻,甚至有几道陈年疤痕。那双手的主人拨开她因为紧张微微濡湿的手,帮她解开结,整理抚平裙摆,动作认真而轻柔。
“谢谢。”锦鸢低声道,双颊不知为什么有些发热。
雀凛之笑了,眉目舒展开来,美得像一幅画:“为女君分忧是吾职责所在。”
孔雀一族的美貌在羽族盛名已久,尤其是成年雄性孔雀为了求偶更是热衷于把自己打扮的光彩夺目好把他人压下去。其实雀凛之并不和其他雄孔雀一样喜欢当花蝴蝶,奈何孔雀大明王的美貌和血脉一样过于强大。整日穿一身暗色也掩不住眉宇间光彩流转。
锦鸢看的愣神,差点忘了正事。她拍拍自己的脸,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不要为美色所诱:“女君?”
雀凛之从博古架最高处取下一本古籍,古籍封面落了不少灰,想来很久没人翻阅过。他拍拍面上的灰,翻至一页递给她。
锦鸢接过,上面画的是一只鸟类,另一面一排文字,字体过于古老,她一时竟认不全:“有鸟焉,其状如鸡,五彩而文,名曰凤凰……”
凤凰?
她抬头一脸不解看着眼前人,给她看这个做什么。
雀凛之抽走她手上的书:“你就是我们找寻了几百年的凤凰后裔。”
锦鸢忙解释,她可不是什么凤凰,她最多和图上的鸟类尾羽相似,都是红色,可那是她幼时图好看用山里的染布的果子染的,其他的可是相去十万八千里:“我不是,我是……”
“啪”
书被合上,这动静不大不小,却好似夹杂着些其他意味,截住了她的话头。
“羽族如今内忧外患,人族一再侵占我族的栖息地,内部又有锦鸡族窃走宝物叛出族群,幸好,天佑我族,凤凰现世,此后羽族有了女君,必将重现光辉。”
锦鸢想说,锦鸡族不可能叛乱,此中必有误会,她只是一只小锦鸡不是凤凰,也没有能力担此大任。
“从前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是我们的女君。”雀凛之伏身行礼,“锦鸡族剩余族人已被圈禁在红羽山谷,如何处置还待女君示下。”
是了。
这是在用族人威胁她。
想起被修士抓走的爹娘,躲在山谷里的族人,她明白想要证明锦鸡一族的清白,想找到爹娘,只靠她远远不够。
为什么是她,是因为需要一个锦鸡族人质?可她只是一只最普通的锦鸡,她连大长老的面都没见过。因为她的尾羽和凤凰相似?
不重要了。
雀凛之见她纠结反复后骤然坚定的眼神,心下了然。
他牵过锦鸢的手放在自己掌心,女子的手柔若无骨,细腻像一块羊脂玉。他躬身单膝跪下,将头轻轻抵在她指尖。
这是一个代表诚服的姿势。
夜色沉沉,锦鸢罕见的失眠了。
她合上眼就是族人四散逃开的情景,爹娘拉着她的手向红羽山谷深处跑去,不料突然从后方杀出一队人马直扑他们而来。她和爹娘很快被人群冲散。
那些修士拿着一根根金色的绳子,把她的族人捆住。她流着泪看着爹娘一眼又一眼,直到有几个几个修士奔着她来。
那些记忆,在她脑海里一遍遍重现。
睁开眼,就是窗边站着的雀凛之。
她实在害怕他,总觉得此人阴恻恻的,不像大孔雀,倒像是黑暗里的蛇。
她强撑出一个笑:“大祭司怎得还在这,不去歇息?”
“不急,女君初来乍到怕有不习惯,待女君歇下后吾再去。”
可是你在这,我歇不了。
锦鸢不大习惯“女君”这个称呼:“我名锦鸢,直唤我名即可。大祭司去歇息吧,你我男女有别,你在这里恐有不便。”
虽说兽族男女大防不如人族那么严苛,但和一位相识不过一日的雄性兽族深夜共处一室,还是让锦鸢觉得变扭至极。
何况,这人还捏着她一族性命威胁着她。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多礼。从今后鸢鸢的衣食住行都与吾一同。鸢鸢总是要习惯你的身旁有吾在的。”
雀凛之捏着茶杯轻啜了一口,面上还是那副温柔缱绻的样子,却无端让她感到一阵寒意。
锦鸢被他叫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像是被蛇信子舔了一口,说不出来的恶心和害怕。眼见讲不通,她索性蒙着头背过身数米粒去了。
雀凛之捻灭屋内烛光。
黑暗里,那人合上窗出去了。
踏出栖梧阁,他轻吹哨声,隐在四周的暗卫纷纷现身:“把人看好,有什么动作第一时间来汇报。”
“是,尊上。”
圆月皎皎,撒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银白色的光。他站在长长的连廊中,目光望的很远,夜风吹得衣袍簌簌作响,好似天地间只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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