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死亡

第十一章

罗葳梦见自己站在以前常去的那家艺术楼的走廊里,空气中飘散着松节油和颜料的气味。那是他第一次遇见向城的地方,画室的门半开着,透出一线暖黄的灯光。他抱着一摞宣传册,不小心撞到了从画室里冲出来的人。

宣传册散落一地,对方蹲下身帮他捡,手指修长,指节沾着未干的颜料。

“抱歉。”

那人抬头,眼睛在灯光下像黑曜石般透亮,“没撞疼你吧?”

罗葳愣住,直到对方将整理好的宣传册递过来,指尖不经意蹭过他的手背,留下一道蓝色的痕迹。

“我叫向城。”他笑着说,“你叫什么名字?”

梦境的画面跳转。

向城总是“偶遇”他——图书馆靠窗的位置,自己常去的那家餐厅的第三张桌子,甚至家附近公园……罗葳起初觉得这人莫名其妙,直到某天暴雨,他忘带伞,向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外套罩在他头上,自己淋得浑身湿透,却还在笑。

“你图什么?”罗葳问他。

向城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声音轻却坚定:“图你多看我一眼。”

画面再次切换。

向城带他回家见父母,向丰年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手里捏着一杯威士忌,目光像刀一样刮过罗葳的脸。

“爸妈,这是罗葳,我们决定结婚。”向城握紧他的手。

向丰年的酒杯重重砸在茶几上,冰块溅出来,像碎玻璃。

“滚出去!”

那晚,雨下得很大。向城拉着罗葳跑出向家别墅,两人浑身湿透,却在路灯下大笑。

向城捧着他的脸,说:“没关系,我们可以去国外结婚。”

梦里的时间跳跃着……

他们真的去了北欧的一个小镇,在飘雪的市政厅登记结婚。回程时临时改签了机票,飞往一座地图上都难找的偏僻海岛度蜜月。

夜晚的海滩空无一人,潮水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向城突然变魔术似的从背包里掏出几支烟花,在沙滩上插成心形。火花窜上夜空时,他捧住罗葳的脸,睫毛上沾着潮水的湿气:“小葳,我想和你更亲密...”

罗葳的身体瞬间绷紧,指间抓了一把细沙又漏光。烟火在他瞳孔里明明灭灭,照出眼底翻涌的恐惧。

他张了张嘴,声音被浪声打得破碎:“我...没办法做那种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小时候在福利院...有个护工差点…”

向城的表情凝固了一瞬,有支烟花突然熄灭,在他们脚边冒出青烟。

但下一秒,他就把罗葳搂进怀里,掌心稳稳托住他后脑勺,像接住一件坠落的珍贵瓷器:“那我们就这样抱着看海,看到天亮也行。”

他的心跳透过衬衫传来,又快又稳,“你只要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好,我可以等你。”

潮声轰鸣中,这句话像一粒沙,终于填满了他生命里那个贯穿多年的空洞。

除了向城,从未有人爱他。

潮水漫上来打湿裤脚时,罗葳才发现自己哭了。咸涩的海风把眼泪吹到向城锁骨上,和那里的痣混在一起,像颗坠落的星星。

然后——梦境骤然扭曲。

刺耳的刹车声撕裂记忆,一辆失控的货车朝他们冲来。罗葳只记得自己被向城猛地推开,世界天旋地转。再醒来时,他躺在医院走廊的担架上,耳边是嘈杂的急救广播。

“阿城……阿城呢?”他挣扎着爬起来,却被护士按住。

“您别动!您朋友已经被送去检查了……”

罗葳抬头,走廊尽头,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正低头翻看病历。似乎察觉到视线,那人抬眼——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刺进他的神经。

邢言。

梦境的最后,画面变得混乱而炽热。

罗葳梦见自己被按在办公桌上,邢言的呼吸喷在他的耳畔,手指掐着他的腰,吻得他几乎窒息。他挣扎,却又沉溺,仿佛理智被一点点腐蚀。

“罗葳……”邢言的声音像毒蛇钻进耳膜,“你逃不掉的。”

他猛地惊醒。

冷汗浸透后背,电脑屏幕还亮着,文档里是未写完的小说。

他居然在赶稿时睡着了。

手机突然震动,来电显示“邢言”。

罗葳的手指僵在半空,某种不祥的预感攥住他的心脏。

他按下接听。

“罗葳。”邢言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来医院一趟。”

“向城死了。”

.

罗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赶到医院的,只记得走廊的灯光惨白得像停尸间的冷柜。邢言站在病房门口,白大褂上一丝褶皱都没有,镜片后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他站在原地,耳畔嗡鸣,仿佛有人用铁锤狠狠敲碎了他的头骨。邢言的声音还在继续,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他甚至怀疑自己仍在梦里——也许下一秒他就会惊醒,发现自己趴在电脑前睡着了,而向城还在病房里等他,笑着问他怎么又熬夜赶稿。

可现实是,他的双腿不受控制地迈开,跌跌撞撞地冲向病房。惨白的灯光照得他头晕目眩。他撞开一个护士,手指死死抠住病床沿,指甲几乎要嵌入铁里。

向城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白布,只露出一张灰白的脸。他的睫毛垂着,像是睡着了,只是胸口不再起伏,唇上不再有血色。

罗葳的膝盖重重砸在地上,他伸手去碰向城的脸,指尖触到的却是冰凉的皮肤,冷得像冬天的海风。

罗葳的世界在这一秒彻底崩塌了。

“向城……?”他低声叫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别玩了……这一点都不好笑……”

可向城没有回应。

“不可能......”罗葳的嘴唇颤抖着,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不可能的…”

他的指尖死死抠着病床护栏,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直刺进骨髓,“明明昨晚......昨晚他还好好的......”

记忆像锋利的玻璃碎片扎进脑海——向城靠在床头对他笑的样子,轻声说:“明天记得带煎饼,要加两个蛋。”

床头柜上的小夜灯在他脸上投下温暖的橘色光晕,连睫毛都在发光。

罗葳突然扑向那台已经归零的心电监护仪,手指疯狂地拍打着重启键:“这机器坏了!一定是坏了!”塑料外壳在他掌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嗒声,“他昨天还能自己吃饭......还跟我聊天......”

他的视线扫过床头,定格在玻璃杯上——那是昨晚向城喝了一半的水,杯壁上还留着干涸的水痕,就像他再也不会回来的生命痕迹。

窗外,晨光正一点点漫过窗台,照在向城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上。

罗葳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猛地攥住向城的衣领,像是要把他拽起来,可那具身体僵硬着,毫无生气。

“醒醒……求你……”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眼泪砸在向城的脸上,却再也不会有人抬手替他擦掉。

邢言站在他身后,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得近乎残忍。

“死亡时间,凌晨三点十七分。”他的声音像冰冷的机械音,“突发性心肌梗塞。”

“心肌梗塞?”罗葳猛地抓住床单,布料在他指下撕裂,“他从来没有心脏问题!以前的检查报告也没说有心肌梗塞的症状。”

“恶性肿瘤引发的心肌梗塞,”邢言的声音像冰冷的生理盐水缓缓滴注,“的确存在这种可能。”

医生将镜片重新架回鼻梁时,反光正好遮住了他微微收缩的瞳孔,“这类突发状况...确实难以预判。”

罗葳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邢言,仿佛要穿透那副金丝眼镜,直刺入对方的大脑皮层一探究竟。泪水在脸上蜿蜒成河,却冲刷不走眼中刻骨的怀疑。

稳定好情绪后,罗葳颤抖着划开向城的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锁屏照片刺痛他的眼睛——是他们俩在海岛蜜月时的自拍,向城的笑容比身后的阳光还耀眼。通讯录里“妈妈”的号码被泪水模糊了好几次才拨通。

陈钰虹和向丰年赶到医院的速度快得反常。陈钰虹扑向病床上冰冷僵硬的尸体,撕心裂肺的哭喊。

向丰年站在三步之外,右手揣进西装口袋里,隔着衣服布料都不难看出他的手在发抖。

“阿姨,”罗葳走到陈钰虹身边矮下身,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轻轻按住陈钰虹发抖的肩膀,“我想申请…给阿城尸检。”

陈钰虹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抬头时泪水糊了一脸:“你说什么?”她的指甲深深掐进罗葳的手臂,“你要让法医把城城...把城城剖开?”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他活着的时候被针扎得浑身是伤,死了还要挨刀子吗?”

向丰年突然上前一步,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罗葳,眼底翻涌着某种令人心惊的暗涌:“向城的主治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是恶性肿瘤引发的心肌梗塞...”罗葳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可是...”

“可是什么?”向丰年突然暴喝一声,声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医生都确诊是心肌梗塞,怎么?”他的嘴角扭曲成一个讥讽的弧度,“你觉得向城是被人害死的?”

陈钰虹的哭声突然变成了尖锐的抽气。她死死抓着病床护栏的手上,疲倦的闭上了眼。

罗葳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病房角落。

那里,邢言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正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翻动病历。感应到目光,他抬头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了他所有表情。

“我只是...”罗葳的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他看见向城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在冷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紫色,“想确认...”

向丰年突然抓起床头柜上的玻璃杯狠狠砸向墙壁…水和玻璃碎片四溅,一片锋利的玻璃碴擦过罗葳的脸颊,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我儿子活着的时候你不珍惜!”向丰年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现在装什么深情?”他一把揪住罗葳的衣领,“他本该是艺术界的骄子...要不是你...他怎么可能会喜欢男人?成为一个变态!成了我向丰年一辈子的耻辱!”

陈钰虹突然扑上来,指甲在向丰年手背上抓出几道血痕:“向丰年!你够了!”她的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城城已经...已经...”话说到一半突然哽住,整个人滑坐在地上,“他都走了...你还要…”

向丰年死死揪着罗葳衣领,眼神恨不得立刻将对方掐死。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目光扫过病床上儿子安详的面容,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

“都是他...咎由自取...”

一股不容反抗的力量突然介入,罗葳感到后衣领被精准地提起,整个人被向后拉开两步。邢言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们之间,戴着橡胶手套的右手隔开了向丰年的手臂。

“医院不是灵堂。”

邢言的声音像手术刀划过冰面,每个音节都精确到令人发寒。

他慢条斯理地帮罗葳整理好衣领,接着又用纸巾轻轻擦拭其脸颊的血渍。

罗葳目光空洞,任他的动作。

“死亡证明已经开具,遗体转运手续需要家属签字。”邢言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保温杯,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废弃物请按规定扔进垃圾桶,谢谢。”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让向丰年不自觉地松开了攥紧的拳头。

向城的遗体最终还是被向丰年夫妇带走了。罗葳站在医院走廊的窗前,看着那辆黑色灵车缓缓驶离,车尾扬起的尘埃在夕阳下像一场迷你的沙尘暴。

他原以为自己会崩溃,会冲上去阻拦,可最终只是站在原地,手指死死抠着窗台边缘,直到指甲劈裂,渗出血来。

一个人,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

没有告别,没有解释,甚至连一粒骨灰都没给他留下。

罗葳回到家,发现向城的牙刷还摆在杯子里,毛巾仍挂在浴室,剃须刀充好了电,仿佛他只是出门买个菜,随时会回来。可逐渐冰冷的房间以满屋退却的光都在提醒他——向城再也不会回来了。

窗外的月光惨白如病房的灯光,照在书桌上那对婚戒上。他拿起属于向城的那枚,指腹摩挲着内圈刻的字。

翻开向城常看的那本书,一片干枯的银杏叶从书页间滑落——是他们第一次约会时,向城偷偷夹进去的。叶脉早已脆弱,轻轻一碰就碎成粉末,从他的指缝间漏下去,散在空气里,像一场微型葬礼。

一滴泪砸在杏黄的书页上,‘爱’字的墨迹被泪水洇开,笔画渐渐模糊、膨胀,最终晕染成一片小小的水洼。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水痕不断扩大,吞噬了整行文字,就像死亡吞噬了所有未说出口的诺言。

罗葳只觉得心被撕去了一块——不是那种鲜血淋漓的剧痛,而是像被钝器缓慢地剜走一块,留下一个边缘整齐的空洞。他下意识抬手按住胸口,却摸不到任何伤口,只有皮肤下那颗心脏仍在机械地跳动,仿佛不知道它的一部分已经永远死去了。

再也不会有人爱自己了。

又是卑微求收藏求评论的一天!

现在读者小天屎都那么高冷嘛……[让我康康][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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