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延玉来柳家这个消息,鹿铃也早早跑去告诉了柳筠。
大半个月不肯踏出房门的柳筠,忽而就开了房门,披头散发,双眼通红,更因生病脸色蜡黄蜡黄的。鹿铃看到时,吓得退了一步。
“姑,姑娘……”她见柳筠这么直勾勾看着自己,有些后怕地开口:“哪里觉得不舒服,奴婢去请大夫……”
谁知柳筠看了她一会儿,便淡淡说道:“更衣,延玉妹妹来了,我不去见她怎么行。”
鹿铃慌忙点头,找了两间鲜亮点的衣裳,脸上施了粉黛,看上去不至于那么憔悴。她这几日总觉得自家姑娘喜怒无常,有时冷得像块冰,有时又歇斯底里像灶底的炭,灼灼逼人。
吴娘子让了坐,叫鹿铃端了茶来。洛延玉虽是小辈,却也是金贵的小姐,她这个苦出身的长辈在她面前是端不起半点架子的,开口也不能称她表侄女,只称呼她玉姐儿。
老太太时不时望她一眼,见吴氏与她客套完,便思忖着开口道:“今日原不知道是你来,偏也不巧,筠儿病了些日子,这会子也不大能见人,你别放在心上。”
洛延玉对上柳氏,却也得做出晚辈该有的姿态来。她自然不必对吴氏卑躬屈膝,但对柳家老太太,却得周全礼数。这老太太,一贯不是好相与的。
“姨婆说这些做什么,我来是来瞧瞧姨婆和吴娘子的。表姐既然病了,自该好好养病才是。打扰表姐清净,本该是我的罪过。”
吴娘子见她这般客气,觉得很受用,忙笑着说:“看看,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姑娘就是有气度……”
“阿筠这病来的古怪,自打从老夫人那儿出来了,她便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爱和人说话。”老太太忧心道:“为着她这个病,他父亲求了好些人,皆说是心病。我想着你们素日就好,你又是这般懂事知礼的孩子,可知道是因什么而起?”
洛延玉听着,勾起嘴角。荞麦茶的香气迷人,她捧着茶碗顿了顿,笑着抬头问:“怎么鹿铃没告诉老太太?老太太想知道什么,问她就是了。平日里不都是鹿铃近身伺候的吗?”
老太太挑了挑眉,还以为自己气势上能给她施压,不料这小丫头竟是个弹簧,压不坏,反倒被将了一军。她还记得儿子常说的一句话,后生可畏啊。
柳筠只怕不是她的对手,瞧着是个和善的不假,却也不是轻易退让的。
“她倒是什么都不肯说,问你表姐她又只顾哭。我也是着急,这才想着来问你一句实话。难不成,是筠儿做错了什么惹了姐儿生气?”
“祖母说这些做什么?”
众人听见声音,只朝门口望去。柳筠正笑吟吟地站在门口,一双眼睛转而望向洛延玉:“平日里姐妹们拌嘴吵架,一时说了气话也是有的。表妹一向有大家风度,哪里真个会与我计较,是不是?”
洛延玉见今日柳筠颇有些不同,平日里她梳妆打扮多是略施粉黛,今日竟有些盛妆,好似要与烈日娇花一较高下。那身缎面印花织金红裙,曾是她压箱底的衣裳,直说日后出嫁回门那日要穿。
今次,竟直接穿了出来。
“看姐姐气色红润,妹妹也放心了。”她装作看不出来,只看了一眼便撇过头去不再看她。
柳筠不甘心,非要坐在她对面的客椅上,叫她看不得旁人。她如今想得明白,战战兢兢一辈子终究是没有出头之日,好的姻缘还是得靠自己去争。
“姐姐自然是好的,不知妹妹这些日子可好?”她只想着不叫洛延玉看到自己憔悴的模样,硬是撑着一口气,端正坐在那儿。
“很好,苏家姐姐来了,我整日也有个说话的人,两人一起读书写字,倒也有趣。”她笑着说:“我时常容易多想,将来姐姐若是出了阁,便只剩我一个人。如今苏家姐姐来了,这阵子妹妹总想起从前和姐姐在一块儿玩闹的日子,那时候天真活泼,日子简单却也快活。”
“什么苏家姐姐?”她怪异地看过去,心里隐隐不安。
“姐姐不知道?”洛延玉放下茶展,似无心提起一般:“与你我也是沾亲带故,是祖母舅老爷家的孙女,想来老太太是知道的。”
柳家老太太听见苏家,登时变了脸色。她当然是知道苏家的,她也知道苏家有个孙女和洛延玉年岁相仿。从前她怕老夫人想起一般,早早带了柳筠凑到前面,心想着老夫人看见听话乖巧地柳筠,自然能忘了那边,不成想,她那表哥真敢把孙女送来。
“既然是府中贵客,不知老夫人是怎么安顿的她。”老太太看着她问道。
洛延玉只笑着说:“老夫人爱得紧,不肯让苏姐姐住的远,如今把春雨馆重新装饰了一番,让苏姐姐住着。”
柳筠听了一怔,心里只觉委屈难受,咬着牙本想强颜欢笑,却还是落下泪来。那她算个什么,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老夫人怎能如此羞辱她。好歹,那里曾是她住过的地方。荣喜堂这么大,哪里没有空屋子,偏把春雨馆挪给她住!?
“好,好得很。”老太太冷笑道:“我那姐姐,竟是这般爱护小辈的和善人。”
吴氏冷眼瞧着气氛有些不对,女儿似伤心委屈,老太太又不知哪里动了怒,这洛家大小姐全然一派有口无心的模样。
她便笑着来打圆场:“哎呀,定是老夫人时常肯怜贫惜弱。我们都是知道的,老太太对待家中这些亲戚向来大方。”
“老太太和祖母是至亲姐妹,自然明白祖母的心。”她笑着说:“若是有什么,都是相互体谅的,不比我和表姐,一半点错了还要相互告罪,就怕伤了姐妹情分。”
柳筠不待她说完,腾地下站起来,几步走到她跟前,恨恨道:“我告什么罪,本就是你惹出来的,我告诉老夫人叫她惩戒你又哪里有错,还得我向你告罪?”她嗤笑一声:“原是你嫉妒老夫人待我好,背地里来算计我,我也不是你们洛府里养的伶优奴婢的,无缘无故凭什么给你们糟践。”
吴氏从未见过女儿这幅样貌,张牙舞爪,好似要吃了洛延玉。
“你个糊涂东西!”吴氏忙反应过来,只用大掌狠狠推了一把她的脑袋,又将她挤在后面,忙赔罪道:“玉姐儿别和她一般见识,她是有些病糊涂了。你大人有大量,就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饶她这一回。”
洛延玉也敛起笑容,冷冷看着柳筠哭得梨花带雨。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别人越是慌乱她就越是冷静,表面看着风平浪静,实则里头藏了定海神针。
“姐姐莫要生气,玉儿给姐姐赔不是了。”她几步上前,亲自将她从地上扶起,却不料柳筠一把将她推开。
青竹和冬至忙上前将洛延玉扶起来,两人皆是蹙眉提防着,恐她再撒泼耍无赖。
“这会子你装什么狐媚,”给谁赔不是,她不吃这一套,她只冷冷一笑:“我无依无靠的时候你们施舍几口热汤冷饭,时时拿我做例显摆给外人看,如今我大了,要议亲了,你们就怕我得了好去处,妨碍着大小姐的前程了是不是?”
她哭得双眼发红,恨得咬牙切齿:“我偏不叫你如意!你不妨试试,若是我不能得个好去处,他日我就一头触死在你们洛府门前的石狮子上,叫修川的百姓看看,你们洛家是如何仗势欺人的!”
洛延玉蹙眉,看着柳筠越发胡言乱语,只长叹一口气:“表姐,陈夫子总叫我们谨言慎行,可你细想想方才说的那些话,若是传到祖母耳朵里,既伤了祖母的心,也将我们这些年的情分付之一炬。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也不会谁妨碍了谁。”
柳筠这般闹,在座众人也觉得没趣。洛延玉自知尴尬,也不想多留,便朝柳家老太太和吴氏辞行。
她转头看着还在隐隐抽泣的柳筠,自嘲一笑,说:“本想着跟表姐冰释前嫌,谁料到还是得罪了表姐。改日,延玉再来看姐姐。”
闹了这一出,吴娘子只觉得脸上无光。她尴尬一笑,想起那一马车节礼,便丢下柳筠匆匆跟了上去。
洛府的护院们进了院子就将货物放置在空地上,几件贵重的譬如人参、锦缎、银子这些都放在匣子里上了锁,单有婆子看管着。
寻常婆子跟着去送礼,府里都有帮忙并列的下人,如今整个柳家就剩一个鹿铃,别说喝口热茶,只求她赶紧对完册子她们好回马车上去。
这北风天,站着都是受罪。
“好了没有啊,”婆子不耐烦地催促,全然不顾她单薄的身子,一时又朝主屋翻了个白眼。这家人,连个奴婢都买不起,还要充胖子,原本人多便是一时半刻的事情,如今却要等上小半时辰。
鹿铃按了手印,把册子还给婆子,说:“嬷嬷,我对好了。”
“成了,”婆子也不为难她,把账册收进袖子里,说:“你自己搬进去吧,咱们还要回去复命。”
洛延玉站在门边看见了,心中不忍,吩咐青竹:“你去把护院婆子们都叫出来,帮忙搬到屋子里,赏钱从我账上出。她也怪可怜的。”
青竹听了,只颤着嗓子应下了。若不是嬷嬷说让鹿铃再耐烦一年,否则她定要去老夫人那儿求恩典,谁家也没有这么折磨人的,一日到头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
柳家老太太见回去的护院婆子又回来了,只担心他们要把节礼拿走,忙叫柳筠搀着她出门查看。
可护院婆子只是把东西搬进正厅里,旁的什么也没做。她内心松了口气,又嘱咐吴氏好生送了洛延玉出门。
洛延玉有些无精打采,只靠在凭几上望着外面发呆。青竹和冬至相视一看,多少也跟着难受。今日回去,还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老夫人。
“方才看表姐的模样,我竟不知她已恨我到这地步,”若没有那日的事情,若是那日表姐没有见到莫表哥,会不会他们就不会到今天的境地。
“大小姐,并非奴婢要非议柳家姑娘,”冬至语重心长,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今日柳姑娘言行举止,实在不成体统。说句犯上的话,老夫人今日若是瞧见她这幅模样,定是要气晕过去。如今苏姑娘来了,奴婢瞧着年纪虽不大,却比柳姑娘懂事多了。大小姐往后还是远着柳家姑娘吧。”
洛延玉听了,心里稍稍松快些。连女使们都看的明白,老夫人怎么会不知道,否则也不会伤心这么些日子。
老夫人放心不下柳家,她偏要赶这一趟去示好。须知这世上能重修旧好的情分实在少的可怜,她忽而觉得先前姐妹情深,只不过是柳筠为了得老夫人青眼,装得要好而已。
她只无奈一笑,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敌以合者,则无故以离。孔圣人诚不欺我。”
冬至递了几块点心过去,笑着说:“大小姐将来,说不定要成个女夫子。”
一时送节礼毕,马车摇摇缓缓叫几个女孩子昏昏欲睡。一觉醒过来,马车已经到了洛府门口。
洛延玉进了二门换了肩舆,便叫婆子们抬着一路去了荣喜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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