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听了,只为难苦笑道:“大人,今早夫人带着小姐进宫去了,这会子还没回来呢。”
洛泽谦想起昨日邵氏提过,说今日要赶着吉日进宫谢恩的,不想她把女儿也一块儿带上了,就说:“哥儿在读书呢?”
“哥儿这会子倒是在家里的,小人这就去请。”平安躬身作揖,便匆匆往书房走去,不一会儿就带着洛世儒过来了。
洛世儒天资聪颖,又兼邵氏素日严苛管教,旁人十多岁的年纪还在读诗经论语,他却能通晓大学中庸,写得一手好字,更兼彬彬有礼,的确是个好苗子。
宋淮昨日听洛延泫满口夸赞哥哥,只当她是一昧替哥哥说好话,并不放在心上,今日一见,倒也叫他眼前一亮,心知那小姑娘并不是夸大其词。
洛世儒躬身作揖,道:“见过宋大人。”
宋淮摸了摸短须,朝他一笑:“唤我宋先生就是,大人二字早已是成年旧事,不提也罢。”
“是,学生见过宋先生。”他更正道。
“你这大儿性子跟你一模一样,刻板极了。”他看了一眼洛泽谦,微笑摇头,因问:“如今在哪里读书,可学过骑射?”
洛世儒愣了一会儿,看了一眼父亲,见父亲朝他点头,便说:“学生不才,如今只学了孔孟之道,《中庸》《大学》也不过一知半解。骑射虽也学过一点,不过也是跟着家仆玩闹时学来的,不敢在先生跟前夸口。”
“不错了,”他微笑道:“听你说的这些话,就知道是你自谦的,昨日你妹妹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说自家哥哥学富五车的。”
洛世儒蹙眉,难道宋先生见过自家的妹妹,这也奇了,他只着说:“小妹天真,她的话不作数的,若是有得罪之处,望先生海涵。”
他原是想打探这兄妹俩的品性,不想着哥哥偏护着妹妹,妹妹又如此崇拜哥哥,两个孩子看着年纪虽不大,但也懂得天伦孝悌,难得又都是聪慧纯良之辈。宋淮今日本想来看看,一想起家里那个成天只会惹自己生气的大徒,忽而觉得多几个徒弟兴许还能多点乐子,可惜自己惯爱游历四方,并不能长久带着他。
“不碍事,既然如此,明日你就打点了行装,带着妹妹去西郊宅子。我是个爱闲云野鹤的性子,今次若非故人相邀,也不会在汴京滞留那么久,算不上你的正经师傅,日后你就唤我一句夫子就好。”
洛世儒微笑,见他不是那等严苛拘谨的酸孺,心下松了好大一口气,便忙作揖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先生不让学生唤师傅,学生自此便唤夫子。”说完,他抬起头,见宋淮朝他微笑,他就往末席上坐了下来。
宋淮转头与洛泽谦相视一笑,喝了口茶,问道:“这次进京听闻东宫遴选伴读,不少士绅显贵都变着法子要凑热闹,你怎么不叫这大公子去试试,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顺道教导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不成,”他搁下茶盏,拂手道:“一则他年纪小,东宫都是选妃的年纪了,他不过十一二,进了宫也是话不投机,没的耽误旁人。二则,咱们家成也东宫,拜也东宫,实在经不起风浪了,我也不指望他将来出将拜相,做个文官安度此生便是了。”
“蛟龙岂是池中物,”他看了一眼洛世儒,笑着说:“且看来日吧。”
宋淮又与洛泽谦聊了些民风见闻,便起身告辞,临走还嘱咐了洛世儒几句,只身离开了。
洛泽谦见儿子还站在门口处目不转睛地看着,知道他是满意这个师傅的,便伸手拍了拍孩子的肩膀,说道:“为父并不指望你能像他一样超凡脱俗,能明白是非,又不被污浊扰乱了心智,就知足了。”
那边洛世儒拜了夫子,这边洛延泫却还跟着母亲,往皇后居住的紫宸殿走去。高耸入云的宫墙,生生把无垠天际分割成片片云池,她往头上看去,恍然觉得连天也不一样了。
她低下头,走了几步,听见内侍轻声道:“夫人和小姐,小心脚下台阶。”
洛延泫这才发觉已走了大半的皇城,依山而建的宫室四处可见台阶,平地还没走几步,又是上百步云梯。
她走得有些吃力,远远见那些宫女手上都端着东西,走路目视前方。她们一天恐怕要来回好几趟,大气也不出,一个个都健步如飞,洛延泫心下佩服不已。
肃穆、庄严、又很压抑,皇城四四方方,外头有皇城司的侍卫守着,里头有大内侍卫守着,侍卫只防守至永巷,男子非亲眷不得出入,内命妇除皇后居正殿,其余妃嫔居东西两侧,盖称西殿妃嫔。
因紫宸殿娘娘卧病,西殿妃嫔以披芳殿为尊,这中宫殿显得门可罗雀。内侍领着邵氏和洛延泫穿过一条巷子,停在了一处宫门外。
那内侍声音不大,却足够叫里面的守门人听清楚:“禀殿下,东宫洗马洛夫人求见。”
不一会儿,听得吱呀一声,外墙宫门开了,里头走出来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那嬷嬷穿着蓝色女官服,两屏乌纱坠着一圈珍珠,鬓角生了几缕白发,人却精神。她含笑,福身道:“内仆局大侍御林氏,拜见洛夫人”
邵氏不过一个正四品宫人,哪里敢受四品女官的礼,忙还礼道:“见过林大人,今日初来乍到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怎好受大人的礼。”
洛延泫见母亲这般客气,忙也跟着行李,含笑道:“见过林大人。”
林侍御见母女二人面相和善,便也不拘泥这些虚礼,侧身让出道来,笑着说:“夫人和小姐随我来,娘娘服了药,正在休息。”
紫宸殿葳蕤气派,金砖铺地,松柏茂盛,处处透着精致华贵。洛延泫见围墙上躺着一只狸奴,心生惊喜,忙道:“阿娘,快看,那儿有一只毛茸茸的狸奴。从前我只在画儿上看到,如今竟能瞧见真身了。”
邵氏微微尴尬,看了一眼女儿,忙道:“女儿无状了。”
林御侍含笑,看了一眼那猫儿,说:“夫人不必如此,这内廷许多人都怕这狸奴,小姐却心生喜爱,说不定和殿下投契。”
皇后穿着常服,正坐在廊下插花,吩咐几个内使剪些院子里的花草来。自打她病了,皇帝就下令,不许皇后碰这些锐物。
张皇后坐在月洞窗下,对着那插花瓶里不成模样的花草发呆,日光影影绰绰洒到衣裳上头,眉眼露在阳光里,温婉秀美。旁人都叹岁月荏苒,她却韶华依旧。
邵氏就那么看着她,眼中一片柔和。
“殿下,洛夫人来了,”林御侍轻声提醒道。
张皇后忽而抽回思绪,闻言转身看来,缓缓站起来,忽就红了眼眶。她这一生能见的世面说大很大,说小也小。大的时候能俯瞰众生,小至身边能说话就几个人,所为故交,活着的也是寥寥无几。
“近来做梦,越发梦不到你们了,我都快忘了你们的样子了。”张皇后红着眼眶,缓缓站了起来,看着昔日称得上故人的人。
邵氏虽心酸,却不敢坏了规矩,带着女儿盈盈一拜。
“快起来,”她忙起身,亲自将她扶起来:“邵姐姐,让我看看你。”
“殿下言行还是这般毫无忌讳,”邵氏伸手替她捋了捋鬓角的头发,笑着说:“如今这么些年,你怎么就学不会服软呢。”
张皇后听了却不生气,反倒觉得亲近,破涕为笑说:“你还是老样子,总爱替我操心,咱们活着的这些人,就属你最自在了。”
皇后有件伤心事,她唯一的公主死在了和亲的路上,自此帝后便不再和睦,哪怕陛下赔了再多的小心,也已然无济于事。
“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换个地方相夫教子,侍奉公婆罢了。”她看着张皇后,自然明白她的苦楚,可也担心她如此下去,恐怕难以独善其身。好在东宫虽非她所处,但也不是贵妃所出。
贵妃有儿子她没有,或许对她还是件好事,她对东宫多少还有些养育之恩。太后也疼爱这个儿媳,并不从中作梗,只盼望他们相敬相爱。
“我看看晏儿,”张皇后望着着洛延泫,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这孩子笑起来很像邵氏年轻的时候,因说:“我和你娘是自幼相识的情分,所以你也不必和我生分,若是愿意,常来宫里坐坐,陪我说说话。”
洛延泫见张皇后生的一张圆脸,并不是高高在上又尖酸刻薄的模样,便也不那么拘束了,相谈也甚欢。
“东宫要选妃,”她亲昵地揽着洛延泫,并不看邵氏,似随口提起一般:“告诉你一件事,东宫太子和贵妃的内侄女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大张旗鼓的选秀,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邵氏听了,蹙眉道:“这事,陛下可知道?”
张皇后眉眼染上不屑,冷笑道:“自己儿子,他当然上心的。沈家那姑娘若当得起太子妃,太后也不会急着和我商量了。”
“怎么,”邵氏隐隐有不好的预感,皇后这般说,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原本她也不想打听,后宫的是非从来都是长久不绝,血雨腥风也是司空见惯,好容易从阴影里走出来,绕了一圈依然剪不断理还乱。再者,延玉毕竟是洛家的长女,能为她打算的时候她不能置身事外:“是不是……”
张皇后眼中笑意全无,只剩下冷冽,瞧着邵氏,平静道:“是,如你所想那般。”
邵氏的脸刷白,隐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发颤,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怎么,洛家有待选的女子?”她自然想不到旁的女孩,晏儿又这般小,唯一能和她有关系的,只有洛家族中的姑娘了。
“殿下,臣妾知道采选的规矩,”邵氏忽而跪下,洛延泫见母亲如此,也从皇后怀里出来,一同跟着跪下了,但听邵氏说:“资质好的能充作后宫,资质稍差的好歹也能得一份体面的差事,余下的都只能充作宫人。臣妾的外侄女生性善良,宫中什么日子殿下比臣妾明白,臣妾心有余而力不足,求殿下务必周全……”
张皇后忙吩咐林侍御把她扶起来,难免百感交集。岁月没绕过任何人,邵氏终究也不再清高了。从前多么骄傲的一个贵女,从没见她为谁低过头,如今却为了一个侄女,开口求了她。
“你知道的,我这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邵氏含泪,微笑道:“我了解那孩子,她不爱荣华富贵。大赦天下毕竟百年一遇,命数在这儿我也不强求,但求她能平安过完这一生。”
张皇后迟疑了,看了邵氏一会儿,说:“好罢,我答应你。”
在中殿行过叩谢大礼,母女两个又去看了太后。太后如今已是久病缠身,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她年岁并不大,却已白发苍苍。
“你回来了……”太后叫人束起纱帘,含笑道:“回来就好,你当初就不该去那么远的地方……”
宫人扶着她坐起来,老人家看了一眼洛延泫,生出些许怜爱,便问:“你是洛家那七姑娘吧……亏得你是机灵的孩子,否则,哀家还不知今日是什么光景了。”
长使听太后这些话,略带歉意看了一眼邵氏,笑着说:“太后病糊涂了,又胡言乱语呢。”
太后却拉着邵氏的手,叹气道:“浮提若是在,就更好了。”
邵氏请过安,往宫门外走去,见长使跟着,又问:“太后一直这么病着么?”
“回夫人,太后身子每况愈下,近来隔三五日就要生一回病,太医院医正来回瞧了许多次,皆无计可施。上一次,太后落了水,足足病了七天,把陛下皇后吓得不轻。”
“长使务必照顾些,老人家上了年纪,禁不起伤风跌跤的。”
“夫人放心,奴婢自会小心。”
回去的路上,洛延泫紧紧挨着母亲,直待出了宫看见那无垠的天空,才像松了一口气般,说道:“娘,宫里的人怎么这般苦大仇深,活得好生艰难。”她暗暗想到,下次定不去凑热闹。
未时中,大人抵达府邸时,内廷的赏赐也下来了。
还礼之后,吉安殿和紫宸殿照例按命妇等级封赏,太后皇后赏赐的金银绢帛等摆了一屋子,前厅一阵喧嚣后,又恢复了清冷。
皇后十分喜爱洛延泫,额外赐了一对和田黄玉镯,一副嵌红宝石流云金簪,另有几幅珍藏的画卷,几本经书等,看得家下人艳羡不已,啧啧称赞。
看着太后和皇后如此大方,叶氏不由意难平。贵妃宫中奢华,她还当自己已经恩宠至极,如今见宫中给邵氏母女的赏赐,自己这点子家底早已不够看了。
素娥看着叶氏发红的眼圈,安慰道:“姨娘别泄气,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贵妃娘娘可是有儿子傍身的,吉安殿和紫宸殿不过是眼下得意罢了,三五年后什么光景,可就不一定了。”
叶氏听了,心里多少好受些,如今她要想的就是要尽早获得恩宠,生下一男半女在这内宅站稳脚跟。邵氏虽和她姑姑母女相称,可她们的嫌隙可大着呢,哪里有她合心意。
“说的是,你给姑姑寄封信,叫她想想法子。”
素娥听了,含笑应下,当即差人去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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