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七年寒食夜,子时的更鼓刚刚敲过。京城笼罩在朦胧的雨雾中,纸钱的灰烬混着细雨飘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片片暗色痕迹。
长街两侧的灯笼在湿气中晕开昏黄的光晕,将寥寥几个收拾摊位的商贩身影拉得老长。
“姑娘,这大半夜的...”卖青团的老妪颤巍巍地开口,话说到一半突然噤声。
她眯起昏花的老眼,望着从雾中走来的黑衣少女。那孩子看着不过及笄之年,一袭素黑罗裙却衬得肌肤如雪,腰间悬着的羊脂玉坠在行走间轻轻晃动,隐约可见上面刻着一个笔锋凌厉的“崔”字。
“婆婆,”少女停下脚步,声音清冷,“城南刑场怎么走?”
老妪打了个寒颤:“这、这么晚了,姑娘去那儿作甚?”
“今日是寒食节。”少女抬眼的瞬间,老妪看清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灯笼映照下泛着异样的光彩。
老妪这才看清到少女腰间的玉坠。她突然打了个寒颤,手中的蒸笼“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三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寒食夜,她曾亲眼目睹崔府满门被押往刑场的场景。
待要再问,少女已擦肩而过。老妪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喊道:“姑娘当心!这几日刑场附近有官差巡逻!”
黑衣少女脚步未停,只有夜风送来一句低语:“正好。”
城南刑场,夜风呜咽。崔无赦踏上冰冷的行刑台,足底传来黏腻的触感。她解下腰间玉坠,轻轻放在台面正中的凹槽处。
“三年了...”她轻抚石面上的刀痕,指尖微微发颤。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崔无赦缓缓转身,看见一个魁梧男子勒马停在刑场边缘。
“谁在那里?”男子声音发颤。
火光照亮了台上少女的面容。惨白如纸的肌肤在橘红色的火光映照下,竟泛着诡异的青灰色,活像从坟冢里爬出的幽魂。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暗处闪烁着妖异的光芒,仿佛两点鬼火在黑暗中跳动。
薛断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灯笼剧烈摇晃起来,险些脱手。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喉结上下滚动:“你、你是人是鬼?”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子,在空旷的刑场上回荡。
少女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那张惨白的脸忽隐忽现。
“薛大人觉得呢?”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三年前的寒食夜,您不是亲眼看着我咽气的吗?”
薛断的瞳孔骤然收缩,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双腿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他猛地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崔家小姐确实已经...
“不可能!”他突然暴喝一声,像是要驱散心中的恐惧,“我亲眼看着你...”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少女缓步向前,衣袂飘飘,竟不闻半点脚步声。她每走一步,薛断就后退一步,直到后背抵上冰冷的刑台。
“看着我怎样?”少女的声音忽然变得凄厉,“看着我被人按在断头台上?看着我血流满地?”
薛断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坠马跪倒在地:“崔小姐饶命!当年我也是奉命行事啊!”
夜风骤起,吹灭了薛断手中的灯笼。黑暗中,他只听见“嗤”的一声轻响,随即咽喉处传来刺骨的寒意。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鲜血正源源不断地流向某个地方。
当灯笼重新亮起时,只见一支白玉簪静静地插入脖颈,簪头的海棠花吸饱了鲜血,红得妖艳夺目。
待薛断反应过来,无论他如何捂住脖子,鲜血依旧从指缝间喷涌而出。他跌跌撞撞地奔向黑夜,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喊不出半个字来。
老槐树上,一只夜枭发出凄厉的鸣叫,仿佛在宣告某个复仇的开始。
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崔无赦不慌不忙地擦拭干净玉簪上的血迹,取出三叠纸钱,就着薛断掉落的灯笼点燃。
火光照亮她精致的侧脸,也照亮纸钱上那个刺目的“崔”字。每一张纸钱边缘都精心勾勒着海棠纹样,在火焰中蜷曲成灰。
“姑娘深更半夜在此作甚?”
崔无赦的指尖微微一颤。
这个声音……
她缓缓抬头,看见火光映照下一张俊美如谪仙的面容。
年轻男子一袭玄色官服,手中的血玉扳指泛着暗红的光泽——与她发间的玉簪如出一辙的妖异血色。
“祭故人。”崔无赦看向地上燃烧的纸钱。
“哦?”裴却挑眉,“不知姑娘祭的是哪位故人,需要深更半夜来刑场?还要用带血的纸钱?”
“小女家父。”她轻声道。
“姑娘,”他声音清冷,“寒食夜半来刑场祭拜,倒是少见。”
崔无赦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家父三年前亡故,小女白日里不便前来,只得趁夜祭奠。”
裴却的目光扫过地上燃烧的纸钱,又落在少女发间那支白玉簪上:“令尊是...”
“江南茶商,病逝于此。”崔无赦抬眸,琥珀色的眸子映着火光,“大人可是要查问每一个来祭拜的人?”
两人四目相对,夜风突然变得凛冽。
“大人!”一个官兵匆匆跑来,“城中有异样!”
裴却最后看了少女一眼,道:“夜深露重,姑娘早些回去吧。”
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裴却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混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海棠花香。
裴却猛地回头,却只看见少女离去的背影。墨色衣裙融入夜色,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血玉扳指,上面的纹路似乎又深了几分。
“大人?”周野疑惑地看着自家大人反常的举动。
“无事。”裴却翻身上马,最后看了眼刑台上那摊新鲜的血迹——在月光下,竟像极了一朵盛放绝艳之花。
寒夜更深了。城北崔府旧址的断壁残垣间,一株野海棠在风中轻轻摇曳。月光透过残破的花瓣,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张逐渐织就的复仇之网。
“第一个。”崔无赦轻声道,发间的玉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远处传来打更声,她的身影已消失在晨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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