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下了雨,直至清晨青石板路上仍然带着潮湿的冷冽感。
舫外,青禾为小姐披上外衣,罗衫薄如蝉翼,在晨光的照映下散发出股股波纹。
崔无赦本就生的貌美,晨辉下的皮肤如同蒙了一层霜的冷玉,连唇色都淡得像是被水洇过的海棠瓣。
青禾的双手悬在空中不由得出了神:“这般容貌合该供在白玉台上受香火的,偏生叫她做了活人...“
“出发吧。”
这一声将青禾拉回现实,急忙上前撩起马车前方的帘布。
马车行得极稳,连帘角的银铃都未曾晃响。青禾从暖套里捧出素瓷壶,茶汤入盏时腾起一缕白烟,白芍的涩味被红糖裹着,在潮湿的空气里洇开一丝缠绵的甜。
青禾将玉瓷茶盏捧到崔无赦跟前,指尖在盏底垫了方素绢帕子,轻声道:“小姐晨起总说心口发闷,奴婢便减了三分白芍,添了当归与红枣同煎。红糖是今岁新贡的......“她忽然噤声,因见小姐垂眸盯着茶汤里自己破碎的倒影。
崔无赦指尖摩挲着温热的玉瓷盏,垂眸望着茶汤里浮沉的枣片:“你倒是比太医局的那些老头子更会调理。“忽然抬眸瞥见青禾袖口沾着的炉灰,声音便冷了下来:“昨夜又去小厨房守着了?“
青禾低头不答,只将指尖悄悄蜷进袖中。一缕晨光斜斜漏进车帘,正映在她微微发颤的睫毛上,像停在枯枝末梢的一线薄霜。
崔无赦的目光落在她颈后——那里有一小块未擦净的炉灰,衬着素白的肌肤,倒像是雪地里落了一粒炭痕。她忽地伸手,用指甲尖轻轻一刮。
青禾肩头一缩,仍垂着眼帘,唇间却漏出半句:“……炉灰脏了小姐的指甲。”话音未落,车帘忽被疾风掀起,照得她苍白的脸几乎透明,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里都藏着惶然。
却只听见身旁人道:“女身本娇弱,你我虽为主仆,却更胜姐妹。况且我并非一个废人,不必过得这般精致。今日事亦是如此,莫要太过于勉强自己。”
“青禾你且记得,虽身为女子,却不能被束缚在屋檐之下。”
一路上,青禾不再多言,仔细回忆着小姐当时所说的那些话。
礼部堂位于皇城附近,崔无赦到时太阳已经快到正当头了。屋外的门前立着两个佣人,确认过身份后先行牵过她们的马车,随后管事娘子上前迎接道:“崔姑娘来得尚早,老爷夫人正在用膳,嘱咐老身先带姑娘去旁边的厅室等候。”
“烦请姑姑带路。”
管事娘子微弯腰行礼后,手臂抬起作“请”的姿势。崔无赦二人跟在她身后,一前一后入了府。
步于游廊,两侧通透,府中景象一一映入眼帘。太湖石堆砌的“云岫“假山斜出廊外,石缝间垂落络石藤,其下曲水流觞蜿蜒而过。水面飘着三两朵碗莲,时有锦鲤啜破倒映的云影。
走在最后的青禾惊叹于眼前的美景,一连低声嘀咕了几声。还是崔无赦提醒她才稍作收敛。
管事娘子察觉身后的异样,出声道:“崔小姐有所不知,咱家夫人原是越州人士,远嫁京城来难免念家,老爷疼惜夫人,所以特意派人去越浙一带收集这太湖石,为夫人在府中打造了这样一个小西湖。”
“老爷夫人恩爱有加,着实令人羡慕不已。”
行至不久,管事娘子兴是听了她夸赞苏府的话,语气愈加好了起来。毕竟京城不比其他地方,好的名声往往比权力更得人心。而且她听说这崔姑娘还是商贾人士,平日接触的上至大小官家,下至平民百姓,再看她一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样子,说不准一会儿她回去后定会和他人感慨礼部堂的美景和老爷夫人的佳谈。而她身为府上的管事娘子,在外人眼里的身份地位自然而然也尊贵起来了。
一想到这,管事娘子嘴角的弧度渐渐勾起,对身后的商贾之人态度温和起来:“再往前走不远就到厅室了。”
顺着管事娘子指引的方向看去,二人俱出了游廊,此时她们才将府内看得完全——青瓦朱檐,雕花隔扇,正堂前的桂花开得正艳,平添一股淡雅之情,两侧厢房环抱,游廊曲折通幽。
“崔姑娘,里边请。”管事娘子推开厅室木门,示意她坐在两侧的雕花木椅上,又道:“老身姓吴,姑娘若是有其他需求尽管吩咐。”
“麻烦吴娘子了。”崔无赦朝面前方四十出头的点头行了小礼。
木门被合上,厅室内的光线暗了几分。良久,青禾气冲冲道:“小姐,这苏府未免也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吧,先不说苏大人和夫人不出来迎接我们反倒是在屋内用膳,还让我们走那游廊小道,小姐毕竟对宋夫人也算是有过救命之恩,而且还是她有求于小姐,再不济也沦不到在这偏室议事啊。早知如此奴婢昨日就该劝小姐不要准备这些礼物了。”
“求之于人亦或有助于他人,礼是必不可少的,更不用说我们现在的身份不过是区区商贩,又怎么能够和这些达官显贵相提并论呢。就算是我们对于她们有利,但在外人以及苏府上下的人眼中这都只不过是苏老爷和夫人给予我们的一次旁人没有过的机会,算不得什么。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如何利用这层利益。”
如若没有这层利益,她们也不过是社会上的蝼蚁,卑微而弱小。桌案上香炉燃烧出缕缕紫烟汇聚后又顷刻散去。
不一会儿屋外传来脚步声,木门随之被人推开。先一步近来的人穿着常服,袖口和衣摆处绣着简易的云纹花边,跟在他身后的是宋晏宁宋夫人。
那这位便是礼部大人苏弘宣了。崔无赦小心地打量眼前这位大人。
二人先后落座在主位上,丫鬟们将茶水摆好后也自行退下了,屋内只余下苏氏夫妇、崔无赦以及青禾和吴娘子。
宋晏宁先一步出声,打破了彼时的尴尬气氛:“崔小姐,近来身子可还无恙。”
“多谢夫人关心,民女身体已无大碍。我听舫上人说夫人在我昏迷时曾来寻过几次,昨日这才让人谢写信到贵府不久便来拜访。”
“听你这么说那我便放心了,上次宴会落水若不是崔小姐出手相救,我都不知会落得哪般下场。”
说着宋晏宁低声抽泣,一旁的苏弘宣连忙将妻子护在怀中,安抚道:“夫人莫要说这些晦气话。”
崔无赦示意青禾将礼物呈上,道:“此物为平安扣,由良玉制作而成,兴许夫人那日落水收了惊吓,这玉可调理身心,亦可保平安。”
吴娘子接过呈上的礼物,揭开布帕递给自家夫人。美玉散发出淡淡光泽,惹人多看一眼。
她又道:“民女知尚书大人喜爱品茶,这蒙顶石花茶是我特地让人寻来的,还望大人喜欢。”
“这茶本官甚是喜爱,有劳崔小姐费心了。”苏弘宣让下人将茶礼收了。
崔无赦见礼已经送出,直言道:“宋夫人,上次你与我说的可是何事,不知民女还能否帮上大人和夫人的忙。”
苏弘宣叹了一口气:“事情是这样的——”
“好呀。”崔无赦拿起桌旁的热茶小尝,语气平淡。
主位上的苏弘宣一愣,他这个人从不拐弯抹角,有话直说。之前宋晏宁同他说过,这位崔小姐貌似也是个直性子,所以他才将委托之事一五一十地讲与她听,当然也并非全盘托出。但他没想到崔无赦居然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一时不知自己到底是不是入了狼窝。可是此事紧急他也来不及多想。
察觉到自己兴奋过头有失礼节后,苏弘宣咳嗽几声,道:“那崔小姐何时能给本官一个答复?”
“治玉如制骨需反复打磨,如若一味地追求省时省力,那便如同在油脂上雕刻、冰上镂花,只不过是徒劳无益的过度雕琢。民女所制之玉以滋养身心闻名,故而耗时要久些,望大人周知。”
“民女知大人求玉心切,定当尽全力在最短期限内为大人制作出美玉。”崔无赦宽慰他道。
苏弘宣听后长舒一口气,忙让人取来近日圣上赏赐的养生佳品送去埋玉舫。
收过回礼后,崔无赦看向苏大人怀中的宋晏宁,道:“民女有一疑虑求夫人解答,不知当问讲不当讲。”
宋晏宁擦干眼角的泪痕,端坐起:“但说无妨。”
“夫人可还记得那日落水后是谁救得民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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