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敕勒南歌

玉壁久攻不下大军疲乏,高欢白日巡视军营见伤者甚众死者四五,下令把战死的将士好好安葬。

入夜北风呼啸,吹得旌旗猎猎篝火熊熊。高欢心神俱疲,独卧帐内眼前灯火明灭,月色清寒,孤独悲伤不停地袭击着他,他向外道:“帐外谁在?”

拓跋焘闻声入内,“高王。”

高欢吩咐,“你叫斛律金来。”

高欢自己披衣而起,斛律金也整衣赶来,“高王怎么了?哪里不好?”

高欢摇头,“只是让你来陪我走走。”说着拉着斛律金的胳膊两人并肩而行。

段韶叫来斛律光在其身后远远跟着,留下拓跋焘守中军帐。

斛律金开口劝道:“高王不必为玉壁城忧心,一时虽不能得,但天下无有不破的城池。”

“天下也没有不败的之将,不老之人。”

斛律金笑说:“哪有这话,高王若称老,我当朽。”

“是啊,你还比年长八岁,可是黄泉路上不问老少。”

斛律金闻此言,抱住高欢的肩膀,“不可做此哀言,你是忧思成病,只要心中无事病自痊,我愿意侍奉左右亲为汤药。”

高欢还是摇头,平静道:“人心不能抗之天地日月。”转身看着不远处的段韶和斛律光问:“你看他们比我们年轻的时候如何?”

斛律金说:“比我自然胜,比你却不如。”

高欢微笑,真心道:“是不如,我年轻时在怀朔无拘无束,驰骋于天地之间,那山川树木都甩于身后,牛羊水草尽踏之脚下,日月流转不知有愁。他们虽然少年富贵却是官身倒底不如我这个穷小子自在。”

斛律金也感怀往日北望家山,高欢蹲下身摘了一株野草,那叶上寒露就晶莹剔透似是泪珠,一阵罡风又起高欢放手,草儿、泪儿皆随风逝去。

斛律金关心道:“天寒露重,还是回帐吧!”

高欢未应,忽只见天如白昼,流星如火破空而来,闪电之间坠落在中军帐哄声如雷,火光骤起烈焰升腾。拓跋焘惊走,城内城外几万军士全都被惊起,段韶急跑到高地吹角鸣金,命大军不得乱动,各自回营。

火光映在高欢眼底他又想起了洛阳的那场大火,斛律金不知他在想什么,只为星陨说:“天象不足为凭。”

高欢豁达道:“好流星,也与我同悲喜。”

韦孝宽在玉壁城内见星陨于高欢军中,让人四布谣言说:“昨夜星降,高欢已死。”

高欢闻听得付之一笑,与左右说:“星陨不足为我,他年日月为凭!”

左右都奏:“高王当无忧,我等死命。”

高欢吩咐在席上又命斛律金唱怀朔牧歌祝酒。

斛律金站起身用鲜卑语吟唱: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在座之人尽皆和声,全场军士无论胡汉无不思乡泪流,一曲罢,高欢平和道:“我们撤军回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有异。唯拓跋焘从外间用鲜卑语道:“高王我们不能退。”

高欢颇感意外,“为什么?”

拓跋焘愤慨道:“我鲜卑男儿刀头舔血,马革裹尸,何惜身死。今日大军犹整,纵是白骨堆山踏尸而上也要拿下玉壁!城破之日我虽身死后人将至,关中男子当戮,女子当奴,虽小儿亦灭之,鸡犬不留!”此言一出,帐中人都惊异,不曾想拓跋焘平日只是一个亲信都督,副将牵马之人竟然能有此心。

高欢冷眼,“桃枝你是个狠人,只是我没记错,你是刘珉亲族彭城南人,刘珉文士耳。你怎么能做胡语,又发此言?”

拓跋焘倒淡定,“我自十六岁北上投军跟随高王,如何不知胡语?身入战阵不下百场,登城克关不下十座,又为何不能作此言?”

高欢命人赐酒一杯,拓跋焘仰脖而尽,高欢问:“你思乡吗?”

拓跋焘想起平城,想起彭城,又想起洛阳和邺城,点点头。

高欢说:“刘珉是个仁心君子他还盼你归乡呢。”

拓跋焘想起刘义隆一时心软了,自己若是死了他会伤心吗?他怎么办?他现在在邺城做什么呢?

高欢见他动容,又说:“鲜卑男儿也好,汉家男儿也罢,家乡故里都有父母手足,你也唱个家乡南歌让我听听。”

拓跋焘思来想去,“我不会唱南歌,只听过刘珉吟诵过诗,

“青楼一别戍金微,力尽秋来破虏围。

锦字莫辞连夜织,塞鸿长是到春归。

正怜汉月当空照,不奈胡沙满眼飞。

唯有梦魂南去日,故乡山水路依稀。”

普通军士也听不懂诗中之意,堂上众将多是六镇之人,听出这诗中之意有人心生不满,有人冷面敌视,更多的是沉默无言,祖珽不顾众人自顾自拍案叫好,“好诗,好诗。”

“唯有梦魂南去日,故乡山水路依稀。”高欢念着,“确实是好诗。”

年底高欢撤军回到晋阳,病势日益沉重,命刘桃枝护送高洋坐镇邺城,让斛律光护卫高澄速至晋阳。

正月初一,高欢强撑病体在晋阳宫主持年礼,将午阴风大作,浮动涌动,日蚀。

民间传言有大人物要死了,宫中也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娄昭君说:“天狗食日是君王失德,丞相为朝殚精竭虑正是疗效之时,尔等各司其职不得生事生扰。”宫中之人都喏然。

这日高欢被哭声吵醒,他以为是娄昭君毕竟除了她谁敢在这时节在他塌前哭呢,“你怎么能哭呢?”

“我怎么不哭,他们都说日蚀,你就要死了。”来人抬头一脸泪水模糊,原来是韩智辉。

高欢坐起身,替她擦泪,“日蚀为我,死亦何恨!”

“你是无恨,我呢?“

高欢捧着她的脸,“你是舍不得我吗?”

韩智辉抱住他,“何止舍不得,我随你而去吧!”

“胡说,涣儿还小,你好好的,来世你愿意跟我吗?”

韩智辉泣不成声,“你在怄我,你不知我的侮恨吗?我恨自己,恨母亲,嫉妒娄家女,若有来世当效文君夜奔!”

“你是因何而侮恨?是为今日的高王还是当日的贺六浑呢?”

“无论是高王还是贺六浑,只为门前两相顾,便知此生要断肠。”

高欢笑了,这笑容一如当年少年神采。

娄昭君在门外见此情景,也不由潸然泪下。

高王千古,恶趣味让初恋相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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