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那次流言的影响，我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一直谨言慎行。国王陛下并没有按照他自己说的那样亲自检验我的练习成果，只是让侍从传话过来，既然我的老师认可，那么就算通过了吧。这样的结果正是我最希望的，既保住了我的钱财，又没有节外生枝引发更多的麻烦。十二月一到，准备庆祝圣诞和新年的气息便逐渐浓厚起来。为了准备宴会和招待会，宫中添置了大量的餐具：餐盆、汤盆、盥洗盆、水壶、酒杯、芥末瓶、糖果罐、调羹还有烛台，所有这些都是纯银制成。此外，奉安妮长公主之命，为玛格丽特殿下以她身边的女侍从都添置了新衣裙。殿下逐渐恢复了从前那无忧无虑的样子，我也总算松了口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习惯了早起，尤其喜爱飞雪漫天的冬日清晨，黑暗和寒冷对于保持清醒头脑十分有益。房间里只点了一只蜡烛，我穿着睡袍坐在床上，拿了面镜子放在膝盖上。很久不曾仔细端详自己的样貌，这样一张脸蛋就是所谓的美丽出众吗？露易丝并非那种无脑的长舌妇，虽然只是戏言，只怕长公主那边是默许的。我并不否认自己在听到赞美后心花怒放，也承认因为得到国王陛下垂青而起的暗暗得意。不过我的理智还没有被虚幻的东西冲垮。在这个宫廷里，放眼望去，几乎每个人的家世地位和我都是云泥之别。在这里，我只希望能够左右逢源，不得罪任何有势力的人。

圣诞的宴会和往年一样盛大而热闹。照例有像要拼命撑死自己一样的暴饮暴食者，照例有吵闹的微醺的人，照例有谈吐一本正经却满脑子想着偷情的贵妇，也照例有一脸腼腆静静坐着的少男少女和欢天喜地的孩童们。这种以往让我厌烦的嘈杂，现在我却觉得来得正好，混迹其中，一个人会显得微不足道，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陪着玛格丽特殿下觐见过国王陛下和长公主之后，便被告知可以自由走动。我自然乐得跑开，免得在主人眼皮子底下晃悠。

“那位就是克莱蒙伯爵？”我端着一杯酒，盯着远处一位十一二岁的少年问露易丝。

“是啊，长的多像长公主。”

“那是当然，他们是母子啊。”我撇撇嘴嗔怪着她的大惊小怪。

“这条祖母绿项链还是头一次见你戴，真是漂亮啊。”

“真是荣幸，我的东西居然能得到昂古莱姆伯爵夫人的赞美。”

“该不会是陛下赏的吧？”她调皮地打听着。

“女人家的想象力真是丰富。”我一摆手，有些不甘地反问，“我就不能有一两件像样的首饰吗？这项链是在威尼斯买的。”我当然不会告诉她这是件莫名其妙的礼物，而我自己买不起。

“这质地和做工，一定价值不菲吧。”她带着狐疑的表情问。

“记不清了，我几乎从不去记东西的价值。”我故作镇定地含混回答着，实际上，天知道卢卡先生花了多少钱。

“唉，我还以为......”

“抱歉，事实让你失望了。”我得意地看着那张略有些失望的脸，“陛下就连我自己的钱还没还给我。”

“时候未到。”她挤挤眼睛，神神秘秘地说着，“如果将来被我料着了，可别忘了我。”

“倒是我得期盼能好好巴结上昂古莱姆伯爵夫人。”我以同样的口气回敬，“有朝一日，你若发达了，该不会忘了我这卑微的朋友吧？”

“我们可以互相提携呢。来，干杯！”我们嘻嘻哈哈故作优雅地碰了杯，自然谁也没有当真。

“别乱动，我告诉你。”她忽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动声色凑到我耳边，“你的正前方，那个大吊灯下，陛下正在看着你。”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缓缓向着她说的方向望去。国王陛下正带着严肃，或者说阴沉的表情向我们这边看着，在撞上我的目光之后，他立马转身去了别处。

那场宴会刚过，我接到来自阿斯蒂的一封信：祖父为我订了一门亲，对象是卢卡先生。这消息让我觉得意外又纳闷。很难想象一向干巴巴除了生意以外对什么都兴趣淡漠的卢卡先生会主动求婚（不光是对我，而是对一切女性）。就算他有意结婚，在威尼斯还是有大把体面人家的妙龄女子可以选择，犯不着跑这么远来寻宝，还是个一文不名的活宝。看来只有可能是祖父花言巧语把我硬塞过去了。想想这个，我不由悲从中来，难道他就那么迫不及待地要甩掉我这个包袱吗？平心而论，虽然讨厌祖父的行事方式，可我对这桩婚事倒没有抗拒。尽管卢卡先生年纪不轻，可相貌依旧相当讨女人欢心，家世也远比我们这样的暴发户要高贵，至于财产方面想来也在我们家之上。和他相处虽然算不上有趣，可也并不令人讨厌。以我的条件，大概很难找到更好的选择了。如果让我在嫁给卢卡先生和留在阿斯蒂中选择一个，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之后就是并不算漫长的回程准备，安妮长公主简短地接见了我，向我表示祝贺，并赏赐我2000个里弗尔作为嫁妆。玛格丽特殿下则泪汪汪地表示不舍，她挑了些自己的首饰送给我，握着我的手希望友谊长存。露易丝为我这么快就要走而惋惜，不过她也相当豁达地预测我们还会见面的，我们互相交换了纪念礼物并且保证会保持联系。

临行前不久的一个下午，突然有侍从过来传话国王陛下召见。自从那次宴会上见到国王那罕有的阴郁表情之后，我诚惶诚恐地疑心什么地方疏忽而惹怒了他，却想破脑壳也不得要领，只好一直尽可能躲着，盼望着能顺利走掉。

“听说你要回意大利？”他开门见山。

“是的，陛下。”

“听说你的未婚夫比你大很多？”

“是的，陛下。不过在其他方面他都是无可挑剔的。我相信是我能找到的最好选择。”

“这么说，比起这里，你更喜欢意大利？”他直勾勾盯着我，问了个刁钻的问题。

“在陛下的宫廷中，我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年。陛下和长公主的仁慈与慷慨，我将铭记于心，感念终生。”

“那你可以继续留在朕的宫廷中。”

“为陛下的宫廷服务是我的荣幸，不过，婚姻也是人生的一桩大事，相信陛下会理解。”

“朕可以为你另安排一桩婚事，比方说嫁给朕的某个亲信近侍。”

“谢陛下美意，只是我的出身低微，恐怕会让世人耻笑。”

“朕的命令，不会有人敢耻笑。”他把身体探向我，直白地问，“你的回答是什么？”

“陛下，宫中有些传言给玛格丽特殿下造成了一些困惑。”我盯着他的眼睛，委婉地试探。

“那又如何？这样的事情在法兰西屡见不鲜。”他心领神会，同样隐晦地回答。

“陛下，玛格丽特殿下深沉而忠贞地爱着您，这份纯美真挚的感情令人钦佩。”见一个不耐烦的表情在他脸上闪过，我继续说下去，“就算陛下不在乎这个。那么弗朗什-孔泰和阿图瓦【1】总要迷人得多吧。更何况，还要安抚哈布斯堡家的那位，让他不至于和陛下您明目张胆地作对。眼下，因为陛下英明，刚刚收拾了那些叛乱贵族，在这个时候是不能再出什么风波了。先王煞费苦心为您安排下的婚姻......”

“你把朕想成昏庸无能之辈了吗？”他有些气恼地打断我，“该怎么做，朕自然有分寸。你以为自己有本事让你提及的那些事情发生吗？”

“陛下，请宽恕我的出语无状。”

“那么，告诉朕你的回答。”

我闭上眼睛，直白地回答：“我不能接受陛下的安排。”

“为什么？”

我压抑住心中的恐惧：“我希望回到我长大的地方，就像比起华美的笼子，鸟儿还是更希望在空中飞翔一样。”

“原来如此。”一阵沉默之后，国王终于不再坚持，“那么就依照你希望的办吧。”

“谢陛下成全。”我庆幸总算可以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了，想着如何尽快走掉，“那么我就此告辞。”

“等一下。”他叫住我，把一只十分小巧的珠宝匣推到前面，“这里面是朕的母后生前心爱之物，你也是从前跟随过她，赏赐给你留个纪念吧。”我拜谢国王之后，恭敬地接过来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枚完全用钻石打造的百合花胸针。

“还有，之前朕从你那里收走的400个里弗尔。既然特雷莫耶将军已经认可了你的成绩，朕现在就履行诺言赐还给你。朕另外还加了一些算是给你做嫁妆，一共4000个里弗尔，侍从会把这笔钱送过去。”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不仅毫发无伤，居然还发了笔不小的意外之财，自然千恩万谢，感激涕零。把国王和长公主的赏赐加在一起，算下来，我至少有了6000个杜卡特的嫁妆，顿时觉得自己底气十足，简直兴奋得彻夜难眠。

【1】弗朗什-孔泰和阿图瓦：奥地利的玛格丽特和查理八世订婚时作为嫁妆带去的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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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