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法利埃洛家的先祖是从法诺【1】来的，不过这个家族在威尼斯也算门第古老的世家之一，历史可以追溯到好几百年以前，也出过几位总督【2】。可惜在那位著名的马里诺·法利埃洛【3】以叛国罪被处死之后，家族的地位一落千丈。不过作为不起眼的旁支，卢卡家的这一脉倒一直波澜不惊，因为早已没落很久。说起来，打从出生以前卢卡一直被好运气包围着。他的父亲重振已经衰微的家业，买了不少国债，重新晋身贵族阶层【4】。卢卡是家中独子，没有兄弟姐妹和他争抢财产和地位。虽然母亲早逝，可父亲对他一直疼爱有加，悉心栽培。纵然家世并不算十分显赫，可年轻的卢卡还是凭借不凡的相貌和出众的能力赢得了出身望族康塔利尼家的克拉里切小姐的芳心。这是一桩相当快乐的婚姻，婚后一年，有了儿子安德烈，那孩子长得和卢卡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却生来就和母亲一样病弱。那孩子似乎是卢卡运气的拐点。安德烈两岁的时候，卢卡的父亲一病不起，不久便咽了气。几年以后，一向身体柔弱的克拉里切夫人撒手人寰。在二十五岁上，卢卡袭承了父亲留下的贵族头衔，他把生活的重心放在照看儿子安德烈和家族的生意上，对于公职不甚热心，只满足于混个无关紧要的低阶闲差。

妻子过世以后，儿子安德烈的身体状况一直是他最牵挂的，可即便他不惜重金请遍了名医，却收效甚微。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便事事顺着儿子的心意，虽然请了家庭教师，却从来不对儿子提任何硬性的要求，唯恐影响他的健康。儿子天生腼腆安静，不过只要身体允许，他都会认认真真地跟着老师学习。安德烈年满十二岁的时候，意外地要求父亲在出远门时带上他。尽管卢卡一开始不同意，可禁不住儿子的软磨硬泡，只好勉强答应。在那次旅程中，安德烈遇到了阿雷扎诺家的克洛蒂尔德，竟然变得开朗了许多。对此卢卡感到十分不解，那女孩子实在是不起眼得很，和人熟起来却又多话得讨人嫌。可儿子的变化却是实实在在的，他不再像从前那样闷闷无趣，脸上经常绽放着笑容，眼睛里闪出从未有过的活气。突然间卢卡想到，如果有这样一个伴儿陪在儿子身边，或许他就能逐渐好转起来也说不定。虽然那小姑娘资质平平，又因为在家中尴尬的身份而一文不名，可是既然她能让儿子感到高兴，钱的问题就根本不成其问题。他试探地问了老阿雷扎诺，发现对方好像也巴不得甩掉这个烫手的山芋，于是就顺水推舟要求了些别的好处，双方很快达成一致。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建议被儿子安德烈拒绝了。可是过了两天，儿子又突然回心转意。虽然搞不清原因，可卢卡也并没有兴趣去过问。总之，一切都进行得顺顺当当。

尽管安德烈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可是该来的还是不期而至。长期的病痛消耗让他日渐衰弱，终于医生断言他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了。在安德烈的坚持下，婚约被解除，克洛蒂尔德被送回阿斯蒂。在儿子最后的日子里，卢卡推掉一切事务，陪在儿子身边，聆听了他最后的遗愿：请求他在必要的时候帮助那孤苦无依的小姑娘。儿子的亡故让他心灰意冷，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走出丧子的阴影。原本就偏于保守的他在那以后几乎只穿朴素简单的长衣，披一件罗马式大袍，通身散发出浓浓的禁欲气息。虽然有些体面人家为了女儿求过亲，他却像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的一概回绝。

时隔一年半之后，他偶然听说克洛蒂尔德被送进了佩鲁贾附近的一所修道院，想起儿子临终的遗愿，他决定去看看那小姑娘。在令人窒息的圣丽塔女修道院，他见到了许久没见面的克洛蒂尔德。从前活泼的小姑娘淡然得让他竟然局促得语无伦次，可是提起儿子，她显露出的悲伤又让他心里不由得动容。那次谈话中，克洛蒂尔德冷淡而有礼貌地拒绝了他的帮助，他也并不以为然，反倒因为了却一桩心事而长舒一口气。

回到威尼斯后过了几个月，他意外地收到克洛蒂尔德的一封措辞谦卑的信，请求他帮助她离开修道院。或许是出于对故去儿子的承诺，或许是出于怜悯，在和老阿雷扎诺交流过后，他想方设法把小姑娘从修道院里弄出来送进米兰宫廷去受教育。这样她离得不太远，方便自己时不时关照，又不会离得太近而打扰自己的清净。在之后的几年里，克洛蒂尔德会时不时去威尼斯小住，不过多半时间是女管家陪着，他只是偶尔照个面。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克洛蒂尔德好像变得认不出来了。虽然带着些许青涩，但那秀丽的脸上洋溢出的青春的朝气让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定住了。她正在抱怨着德埃斯特家的伊萨贝拉，和往常一样，在他面前她向来是毫无保留地发表自己的观点。突然她拧起那弧线优美的棕色眉毛，紫罗兰色的眼睛诧异地盯着他，问是否是她脸上有什么东西。他如梦方醒，赶紧转移话题。从那以后，他想起她就心烦意乱，却总是想见到她，听到她的消息。当她眉飞色舞地讲起年轻的米兰公爵时，他胸口竟然莫名其妙地升腾出一股无名的妒火。他认定自己一定是鬼迷心窍了。为了让自己恢复理智，在她来的时候，他尽量躲出去，或者独自躲在书房里。但可恶的是，女管家乔万娜却经常跑来汇报克洛蒂尔德小姐的轻狂举止。“好吧，你就不必操心了，有机会我会和她说说的。”无处可躲的他气急败坏，耐着性子打发女管家，“你去吧。”

一天早上，乔万娜出去了。他居然鬼使神差地派人去叫克洛蒂尔德来他的书房。虽然有作为借口的一封她的信，可是如果仔细想想，这样的借口是经不住推敲的，信完全可以由仆人转交。仆人出去以后，他不禁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当克洛蒂尔德一脸茫然地出现的时候，他只得用埋头工作当掩饰，却发现她在好奇地打量他。为了掩饰自己的窘境，他极不自然地装着打趣率先发问，可那年轻姑娘像是吃了豹子胆居然反过来逗弄他。虽然勉强应付过去了，可她走了之后，他的脑子里却始终回响着那句“您为什么一直不肯结婚”，听到“结婚”的字眼他居然感到浑身莫名的悸动。无论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只要脑子闲下来，他眼前满是克洛蒂尔德的身影。他反复提醒自己“首先要做个精明的威尼斯人。那不过是一文不名的姑娘，连嫁妆都可能没有”，可是冲动却得出结论“那又怎么样”？他安慰自己“快结束了，她不久就走了，然后一切都会平静如常” 。可她走了之后，他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般难受。为了让自己好受一些，他买下了那串她曾望门兴叹了好久的项链，寄了过去，却羞答答不肯署名。

生活总算恢复了原有的样子。可卢卡却已经忍不住旁敲侧击地通过各种渠道主动打听她的消息。当老阿雷扎诺有一次不无得意地说起法王陛下看起来似乎并不讨厌自己的孙女时，卢卡当即提出求婚。他巧舌如簧地提醒对方他孙女的种种劣势，商人家的女孩与其不切实际地和世家贵族攀亲，不如务实地结一门地位对等的亲事。老奸巨猾的阿雷扎诺虽然吃惊，但想了想马上就开始讨价还价。结果是嫁妆被杀到一千杜卡特，但是附带条款能让双方都获得一些其他的利益。在皆大欢喜中，这门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1】法诺：位于意大利马尔凯大区

【2】威尼斯总督：威尼斯共和国的行政长官，由共和国的贵族选出，终身任职，但不世袭。

【3】马里诺·法利埃洛（1285-1355）：第55任威尼斯总督。

【4】威尼斯本土财产排前3%且年满25岁以上的市民，如果愿意购买指定额度的国债，即可晋身贵族阶层（终身议员）。贵族名门的嫡系后裔可以世袭，但倘若支付不起购买国债的钱，则会被取消参政权，贬为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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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