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万娜独自站在主人的书房里，眼角微微湿润地看着墙上的一幅画像：画中的男子戴着黑色的圆帽，厚实的金发修剪得整整齐齐，他沉着冷静地凝视着前方，优雅修长的鼻子，两片敏感的薄唇紧抿着，光洁的下巴让他看起来相当年轻。他穿着鲜红色的袍子，领口镶嵌着一颗精致的金扣子。据说这是贝里尼【1】的作品，和她几乎是同时进入这座房子的。这是她对主人的最初印象，那个时候他才28岁。过了这么些年，除了头发剪短了些，鬓角添了几丝银发，主人的样子和画像上如出一辙。乔万娜抚摸着自己脸上已经泛起的皱纹，颇为自怜地感叹自己消逝的青春年华。她的人生是从这里才变得有意义，主人卢卡在她眼中是完美的典范。她自认为只有他才理解她，也只有她才理解他。可是眼下，她宁愿相信只是主人一时鬼迷心窍。

“啊，原来是你在这里。” 被怨念的对象突然出现在门口，见到乔万娜似乎吃了一惊。

“是的，夫人，老爷明天就到，要做些准备。”

“哦？好像有那么回事。”克洛蒂尔德像是刚刚记起，马上回到正题，“我的墨水用光了，我想这儿应该会有。”

“那个，我马上吩咐给您送过去。这里刚刚收拾好，还是保持原样为好。”

“行啊行啊，你就好好守着吧。让他们把墨水交给狄安娜，别进我的房间。”克洛蒂尔德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交待了就转身离开。

乔万娜看着那袅娜的背影，心中升起一股无名业火。她环视着四周，这里的陈设还是很多年前的样子，几件样式质朴的胡桃木家具，墙上也不过装饰些壁挂之类，仅仅维持着基本的体面。她恨恨地想起了克洛蒂尔德夫人那奢华的卧室。主人为了讨新婚夫人的欢心把房间重新装修过，光是添置那些装饰摆设就花费了足足2000多个杜卡特。房间里满壁的天鹅绒、缎子和浮花织锦，还有各色珍贵奇巧的摆设。向来稳重节俭的主人居然不惧违反节约法令【2】，被罚款也在所不惜。再说，对于一个普通的贵族人家来说，这算是什么派头？当下本地那些最显贵的夫人们的房间也不过如此！想想当年克洛蒂尔德还是个消瘦难看的黄毛丫头的时候那副惨象，真是讽刺。她关上窗子，走出书房仔细地锁好门……

“克洛。”卢卡看着桌子对面拿出银汤匙发呆的妻子，“你不舒服吗？”

“啊！”克洛蒂尔德仿佛如梦方醒，连忙否认，“不，我很好。”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胡乱舀了一勺汤放进嘴里，然后露出一个心不在焉的微笑。

“你脸色不太好？”

“只是有点累了。”克洛蒂尔德敷衍着，“话说我还以为你要傍晚才回来，想不到上午就到了。”

“你好像不大高兴见到你的丈夫？”

“没有的事。为了迎接，你的妻子可是昨天就让人收拾好你的房间严阵以待。”她笑盈盈地抬眼看了看站在一边的乔万娜。

“好像你的那位被保护人已经到威尼斯了？”

“你是说朱利奥那孩子？哦，他已经到了几天了。我让他先跟着狄安娜干点杂活，过些天就把他送走。”

“随你吧。”卢卡往小玻璃盅里倒了些琥珀色的药草利口酒，一口喝下去，把餐布轻轻丢在桌上，意味深长的看了对方一眼，做出等待的姿态。克洛蒂尔德放下汤匙，示意自己吃完了，然后站起来向丈夫伸出一只手……

克洛蒂尔德穿着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睡衣，对着镜子把头发松松垮垮地编成一根辫子，用一根缎带系上，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地撩开床幔。她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并罕见地对此怀着厌恶的情绪，或者应该说是因为惧怕而产生的厌恶。从米兰回来之后，她便认为夫妻间的挚爱和激情根本就是个美妙虚幻的谎言。夫妻间的床笫之事中，欢愉和权力只属于丈夫，妻子只是工具，是风尘女子或者下蛋的母鸡，又或两种角色兼而有之。而后一种作用男人们往往更加看重。女人们无论贵贱大都脱不了这样的命运。已故法兰西王太后夏洛特备受冷落，可还是连续不断地生了8个孩子。克洛蒂尔德想起生下儿子的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在美其名曰的特殊保护中忍受着孤独的恐惧，忍受着呕吐，失眠，浮肿，还有生产时撕心裂肺的疼痛。在鬼门关兜了一圈回来之后，又要忍受和孩子的疏离。女人会得到贤妻良母的赞誉，还有贵重的珠宝。后一样当然不错，可那也是作为之前种种痛苦的奖赏和鼓励。在克洛蒂尔德看来，实在是得不偿失。不过话说回来，女人如果不生孩子，下场怕是更加悲惨。想到这里，她庆幸自己有了托马索，可也不想再陷入那样无休无止的折磨。毕竟生活中本来有更多有趣的事情去做。

“克洛？”完事之后，卢卡起身下床，见妻子还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你今天不大对劲？”

克洛蒂尔德从自己的冥想世界中回过神来，她坐起来，整理着散乱的发辫。

“刚刚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做这种事情的意义。”

“我不明白。”

“托马索长了好几颗牙。”克洛蒂尔德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起儿子。

“也许我们该给他添个弟弟或者妹妹。”

“我要睡了。”克洛蒂尔德没有回应，她征询似的看了对方一眼，“你呢？”

“有封信要回。”

“你又要去书房吗？”

“不了，在这儿就行。”

“别弄到太晚。”克洛蒂尔德懒洋洋地重新躺下，装作睡觉的样子，心里计算着日子，忧心忡忡地祈祷着不会怀上孕，想着要去寻些有效的方子，搜肠刮肚地琢磨着下次拒绝丈夫的理由……

卢卡写完信，放在一边，想着明早盖上封漆就可以送走。桌上摆着的一个瓷碟引起了他的兴趣。那是订婚的时候他从德鲁塔【3】订制的，按照未婚妻的肖像烧成，做得极其逼真。底色是鲜亮的深蓝，克洛蒂尔德身着点缀着深绿色花叶纹的黄裙，线条优美的肩上披着柔纱，颈上是一条金项链。金红色的头发从中间整整齐齐分成两半，发尾编成辫子从头顶盘过，耳边各垂下一丝浅金色卷发。她微微低垂着眼睛，双颊上泛着娇艳的淡粉色，显得娴静妩媚。他看着碟中的美人出神，后悔自己之前的倨傲，打定主意要在第二个孩子上弥补妻子。

【1】乔万尼·贝里尼（约1430 – 1516）：文艺复兴时期画家，主要活动在威尼斯。

【2】1476年威尼斯通过一项法令，限制家庭装饰中一些奢华材料的使用。

【3】Deruta：在翁布里亚，中世纪起以制作瓷器而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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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