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因毫不犹疑,抓起达米雅的胳膊就往外走。
后者依然不愿意接受阿莱西亚死去的事实,仍然试图向摩涅莫绪涅求证那些显而易见的问题。
凯因皱着眉头,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用疼痛强行拉回达米雅的理智,低声喝道:
“不要在已经发生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保命要紧!”
达米雅诧异地看着他,眼前的凯因俨然成了一个陌生人,冷静无情,与之前那个冒失的吊车尾判若两人。
“……你早就预料到了,是吗?”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亚伯拉和阿莱西亚会死,都在你的预料之中。”
虽然是问句,但她语气毋庸置疑。
凯因毫不避讳地与她对视,眸色晦暗。半晌,他垂下眼睫,将其中繁乱的情绪掩去,声音低沉:
“达米雅,我说过的,不要进去。”
“是啊,你确实说过。”达米雅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仰起脸不让泪水落下,“可我……没有选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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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门在身后轰然闭合,看着盘旋向上的阶梯,疲惫感充斥着凯因的身体。
一场闹剧,终于可以落幕了。
最好,他们可以找到古特克,如果他也死了,只有达米雅也不坏。他们可以带回从哥布林身上搜出来的破铁石,两个人相互证明对方的英勇。
就这样结束吧。
攀登比走下坡更耗费体力,凯因本想如来时那样保持安静,但达米雅却无法继续沉默。
屡遭打击的少女难以维持坚强的面具,同伴接二连三地死去让她无比痛苦。
静默只会让人胡思乱想,所以她开始胡言乱语:
“我喜欢不吃番茄,可我妹妹喜欢,凯因,你呢?
“凯因,你有没有进过教会学院学习?那里有个老师非常凶,你可千万别碰到他。
“凯因……”
这已经无法称为对话了,完全是达米雅一个人的絮絮叨叨,即使凯因不作出回复,她也会自顾自地说下去。
当达米雅的话题已经转到邻居家的金毛犬上时,凯因终于忍无可忍。他猛然回过头,突如其来的动作让红发少女闭上了嘴。
“……对不起,我实在是……”她嗫嚅着,眼眶周围逐渐泛红。
凯因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解下背包,从侧兜里掏出水壶递给达米雅:
“喝点水吧,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
如同他们来时那样,两人再次坐在楼梯转角处的窄台上,凝视着脚下的深渊。
达米雅喝了小半瓶水,揉揉红肿的鼻尖,用已经被浸湿的袖口一次又一次擦着眼角。
凯因撑着脸看她,轻声询问:
“好些了吗?”
“……嗯,多谢。”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克制喉间的哽咽,撑出云淡风轻的模样,“我只是不能接受,这个小队自成立以来从来没有输得这么惨。
“我们是一个五人小队,领队是阿莱西亚,成员是我、古特克、亚伯拉,以及克利尔。
“克利尔是和我一样的火系法师,这次行动本应有他的参与,可在出发前两天,他在住所里**了,原因没有人知晓,大概是法术失败之类的吧。总之,他的位置空缺,由你临时替补。
“亚伯拉和古特克都认为你是个趁虚而入的家伙,当然,我也这么想过。我知道这很没道理,你要责怪也随意,但这是我们第一次经历分离,大家都感到无所适从。”
她停顿一下,似乎陷入渺远的回忆,眼睛盯着某处出神:
“亚伯拉是我在学院认识的第一个人,他是我的同桌。入学测试时,我打翻了魔药原料,他毫不犹豫分了一半的材料给我,结局是我俩因为成品数量不足双双垫底,当了整整一年的吊车尾,但也因此,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他在学校风评很差,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阴险狡诈是老师给他的评语,诚然,的确如此。但他从来没有用诡计谋害过我,对同伴他总是异常宽容。
“还有古特克,这个大叔是个急性子,我和他认识是因为我的妹妹。妹妹走在路上时发病晕倒,是他把我妹妹送进教会医院,并且自掏腰包垫付了一年的医药费。他如今如此困窘,很大程度是因为这个。
“他虽然粗俗,却很有担当,带领我进入勇者协会的人就是他。在我和你一样是个雏鸡崽时,他一次又一次拯救我于险境。
“以及,阿莱西亚。”她再度哽咽起来,双手环抱住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
“我知道她是一个狂教徒,除了对神的信仰外没有丝毫情感。可这样的她,也会在我受伤时温柔地为我疗伤,在我拖队伍后腿的时候为我出头,在我因恐惧而流泪的时候站在我身前,抚摸我的头……
“这种事情,再也不会有了……”
“……”
凯因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她。诚然,他是一个外来者,这些同伴对他而言不过是认识不久的陌生人,是他求生的砝码。
他没有经历达米雅等人曾经的冒险,不清楚他们共同书写的过去,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情感何其沉重,只能漠然地旁观一切。
或许,静静地陪伴这个哭泣的少女,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两人休息许久,直到达米雅的泪水止住才继续启程。这回达米雅没有再没话找话,除了一些必要的对话,彼此缄默无言。
不知埋头走了多久,一抹黯淡的莹白光芒出现在不远处,依稀有流动的风划过面颊。
达米雅与凯因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到最后干脆跑了起来。
踏上最后一级阶梯,凯因看到了熟悉的神殿,那个让亚伯拉殒命的、供奉朱蒂缇亚的神殿。
凯因心里一喜,正欲继续向前。然而,当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掠过大殿一角时,动作便骤然僵住了。
身后的达米雅被他挡住去路,站在通往神殿的第二级台阶上,疑惑地问凯因: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不,没什么。”凯因僵硬地吞下一口唾沫,为达米雅让出一条路,“别到处乱看,我们赶紧离开。”
“什么啊,莫名其妙。”
达米雅嘀咕,举步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凯因别过眼睛,假装没有看见那隐藏在阴影里的身影,拉着达米雅埋头往前走。
达米雅虽然不愿抛下生死不明的古特克就此离开,但情势如此,她实在无法为了凶多吉少的同伴去冒险。
两人很快就来到了黑门前,在距离门板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凯因抬起手。
眼看掌心就要触碰到门扉,霎时,一道剑锋划过地砖时发出的尖锐响声刺入耳中。
凯因闻声动作一僵,没有回头。达米雅立刻反应过来,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谁在那里?”
这下,凯因无法阻止了。达米雅的目光已经清楚地捕捉到那个站在大殿角落阴影里的身影。
那个穿着铠甲,手持铁剑的高大男人的身影。
“古特……克?”
达米雅不可置信地呼唤对方,又看向表情复杂的凯因,欣喜之情逐渐溢于言表:
“是古特克!凯因,他还活着!”
她说着就要往古特克那边奔去,凯因连忙拉住她,蹙眉低喝道:
“冷静点,达米雅,古特克明显不对劲。”
达米雅止住动作,茫然地眨眨眼,定睛向古特克看去。
古特克背对着他们站在阴影里,乍看之下并没有什么异常,然而仔细看去,他的脊背有些佝偻,身上的盔甲仿佛经历了什么战斗,上面布满红色锈迹与斑驳刀痕,不复昔日光洁。
他就这么站着,宛如一尊没有喜怒的雕像。
达米雅吞了口唾沫,瞥向近在咫尺的黑门。
她清楚,眼下最好的选择就是抛下古特克,不管他是生是死。可是……她如何做得到?!那可是古特克,自己的同伴、老师、恩人,她怎能弃他于不顾?
“……凯因。”沉思片刻,达米雅咬紧牙,做出了最后的决定,“离开这里。”
凯因果断点头:“好,我们快走。”
“不,是你离开。”
达米雅从背包中抽出一根法杖,横在胸前,深吸一口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我要留下来。”
“留下……你疯了吗?!”凯因摁住她的肩膀,竭力抑制想要大喊的冲动,“他明显不对劲,你这么过去很有可能会——”
“我知道。”少女平静地打断他,唇角露出苦涩的笑,“但我不能抛下他离开,既然他重新出现,无论他是什么样子,哪怕他变成怪物,我也不会弃他于不顾。”
凯因还想继续劝阻,可在看清达米雅眼中郁结的哀伤的那一刻,还是选择了放弃。
他确实担心达米雅因此丧命,可他也不愿因为自己会被处死而强迫同伴。
他将腰间小匕首取下攥在掌心,背部紧贴黑门,摆出防御地姿势提防古特克的一举一动。
达米雅则小心翼翼地从古特克身后接近,紧绷的神经让她的眼眶一阵酸涩。
男人穿着盔甲的背影离她越来越近,达米雅深深闭上眼睛,脑海中,男人昔日的样貌不断浮现。
“小姑娘,这是你妹妹吧?X的,这群丧良心的巫师,不给钱就不看病,花了老子攒了一年的铜币,真该死啊!”
“达米雅,你个小丫头加入勇者协会干嘛?……还钱?老子不稀罕你这小毛孩的钱,哪凉快哪呆着去。”
“X的,早说了你干不了老子这行,还不快跑,这里我来殿后,X他的!”
“达米雅,我今年晋升又失败了,协会那群人都在看我的笑话。你说,如果我能有更多的钱的话,一切会不会变好?”
男人沧桑的面容、深邃的眼眸如一张张画般在眼前划过,慢慢地变成亚伯拉的、阿莱西亚的、克利尔的。
恍惚间,达米雅突然想起,在勇者协会的等级名册里,自己是年纪最小的。所以同伴们都把她当成小妹妹对待。
写冒险报告时,亚伯拉总会多写一份;
受伤时,阿莱西亚会温柔地摩挲她的发丝:
吃饭时,负责烹饪的克利尔会把最好吃的留给她;
遇到危险时,古特克会毫不犹豫把她挡在身后。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同伴会逐渐离去,为何那些过往都沦为梦境?
泪水不知何时潸然落下,达米雅一只手已经搭上古特克的盔甲,她抽泣着恳求,又像是在祈祷:
“古特克,我祈求你……让这一切结束吧,让噩梦到此为止吧!”
她张开双眼,狠狠将男人的身躯转了过来。
在看清对方面容的那一刻,达米雅眼中残存的期冀彻底消失了。
密密麻麻的蠕虫,在古特克的眼窝里蠕动着。而他的鼻孔、耳朵、嘴巴,身体的每一处孔洞都往外冒着令人作呕的血红蛆虫,落得他全身都是。
达米雅呆呆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拥有古特克皮囊的家伙,拿着法杖的手无力地垂下。
悲伤,疑惑,愤怒,她已经丧失了感受这些情绪的可能,巨大的疲惫充斥着她的四肢百骸,令她无法反抗,无法移动。
这种感觉,叫绝望。
“达米雅,快跑!”
耳朵后知后觉地捕捉到凯因的声音,眼角余光瞥见正在向自己奔来的青年。
而少女火红的瞳孔中,倒映出昔日同伴可怖的容貌与逐渐举起的铁剑。
下一秒,她的腹部被利刃贯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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