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旧恨故影

同一件事,于不同人眼中,有不同角度。于不同角度上,又有不同说法。

悟空活了一千几百岁,对此虽然理解,却仍然不算适应。

在火焰山,那老者说:“从前此地是有个铁扇仙。只要备上礼物,求他施法,将那芭蕉扇挥上一挥,便可生风下雨。种地存粮无忧矣。后来他招赘了个夫婿,名叫大力牛魔王的。起初二人倒是恩爱,不料那牛魔王风流放荡,转眼又勾搭上铁扇仙的金兰姊妹,铁扇仙苦留不住。此事传开,百姓终日闲言碎语,铁扇仙脸上挂不住,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不知哪里去了。自此后再无人见过他。”

在积雷山,那婢子说:“当初我家主子可恼了。明明是少年故交,一条腿穿裤子的情谊,他什么都可与那铁扇公主分得,那铁扇公主却连一头牛都不肯共享。我家主子见那牛王身姿雄伟身材壮硕,道是姊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你衣服我都穿得你的牛我如何睡不得。不想铁扇公主留下三个字‘你变态’便与我家主子割袍断义拂袖而去。我家主子也不是薄情的人,收了那牛王做姬妾,几年后腻歪了便打发他走了。”

在落伽山,那圣婴说:“娘从不曾找我、念我。向来只有爹把我挂在心上。然他整日糊里糊涂自顾不暇,故神出鬼没也不稀罕。从前我在号山称王,他混得好了便常来看我,吃喝玩乐样样不少,混得不好时数十年摸不着影儿也正常不过。自打我被菩萨收降做了善财童子,有了着落,他更是放心,再没问过我一声日子苦不苦、短不短吃穿、想家不曾想。”

悟空听来发愁。他师徒几人受阻火焰山,已半月有余。他四处打听铁扇公主和牛魔王的踪迹,却得知这对怨偶已然人间蒸发。

就连菩萨,亦爱莫能助。

后来,还是龙女偷偷追了出来,同他说,牛王可能在碧波潭。

“此事于我们龙圈儿都传遍了……

“恐善财听来悲伤,因此不曾和他讲……

“那老牛平生最好攀龙附凤,惯会哄骗有家业的女子……

“如今又魅惑上了碧波潭的万圣公主……”

“多谢相告,多谢!”行者说着,驾起筋斗云,不见踪影。

紫竹林内,龙女仍立在原地。沿着大圣飞离的方向,抬首望着湛然寂静的天空。

心中生出无限祝福。

盼大圣千万找到牛魔王才好。

不过,找到牛魔王,就一定能找到铁扇公主吗?

大圣此劫,还是一贯地波折重重。

***

已是三秋时节,人间水冷。潭上飘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周围树木不时凋零一片叶子,跌落水面,漾起轻轻浅浅的涟漪。

悟空掬一捧潭水,洗了把脸,感受着秋日的凉意。想起师父师弟们还在火焰山,受那等炽烤,不由得心火大盛,愧疚之意灌满心田。要加紧找到牛魔王才好,一时一刻也不容耽搁。

掐个避水诀,一头照着潭水深处扎去。起初,身上一阵刺骨的寒凉;渐渐地适应了,倒似乎有几分柔软的温暖。液体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袭来,悟空有一瞬间的紧张。在这紧张的瞬间,他的思绪游荡到千里之外。

突然想到师父,想到牛王,想到那许许多多与牛王交好的女子。

牛王也好,那些女子也好,皆是游戏人生。负了别人,也负了自己。

我断不能这样负我师父。

***

却说三藏同八戒沙僧在火焰山久等悟空不回,甚是心焦。八戒一会儿嫌口渴,一会儿嫌蹄热,叫苦不迭,惹得唐长老更难耐几分。正当此时,天际祥光显现。三藏抬头望去,试图看清那云上的人究竟是谁,可太阳毒辣,他根本睁不开眼睛。

云上之人叫了声:“孙大圣。”

八戒回应:“我师哥不在此处。”

长老心悸。原来他听出来人是谁,忆起火云洞中遭其打骂的经历,甚是不安。圣婴缓步下来,合掌施礼,道:“圣僧,方才大圣至落伽山问我母亲去处,我自是不知。后又想起我母亲曾居住在翠云山芭蕉洞,洞中或有线索。正巧那洞离此地不远,还请几位一同前去,一为避热,二为寻人。”

沙僧诧异:“听闻翠云山距此七八百里,怎么又说‘不远’?”

善财童子一笑,道是其母所布迷障云云。路上又称,他母亲铁扇公主是个惯爱钻研法术神通的妖魔,更爱云游四海。他幼年时也曾随母亲去过许许多多的稀奇国度、古怪境界,只是如今长大,都遗忘了。

八戒好奇道:“你母亲何时消失的?”答曰,十岁时。又问:“你现在几岁?”答曰,三百余岁。

“是秋天,与今时无二。母亲提了我的领子,揪我出洞门。一阵风起,睁眼已到火焰山。低头看见熊熊的烈火,母亲在身后将我一推,我跌入山口之中。”

三藏胸膛处好似利刃豁开一般忽然一疼,他甩了甩头,试图将某种使他悲伤的物质从头脑中甩去。他道:“天下没有不爱孩子的母亲。你娘他有自己的苦衷也未可知。”

原来唐长老有个同样抛下他的母亲,他的母亲不得已,他就以为天下母亲皆是这般不得已了。诚然有时也纳闷如若那天不是上游漂来一块木板,娘会不会直接把他扔进江里,但思来想去心中得出的答案是否定的。

却说几人片刻抵达芭蕉洞,洞中久无人住,入眼是黑漆漆一片。燃起火折子,依稀得见往日陈列布置的痕迹。木制栏杆、丝质帘幕等等诸物皆已腐坏,唯余石桌石凳石床分毫未损。圣婴找了灯烛来,一一点上,洞内通明如昼。沙僧外出打水,八戒四处拾掇。三藏与圣婴仔细找寻,见石床上方的山壁上有些刻划的凹坑,仿佛是什么文字。三藏并不认得。

圣婴却认识。他道:“这是我罗刹国的语言。是一首诗。译成大唐的文字是这样的——

“残云过眼懒回眸,矢志前行意未休。笑对霜风凌瘦骨,他年盛景韵长留。”

***

这边大圣于碧波潭访得牛魔王,软磨硬泡,几番盘问,终于得到一句有用的消息。只是,这消息再“有用”,对他而言,也几乎“没用”了。

那牛王说的是:“依他性子,想是去了未来世界也。”

这一句“未来世界”,直接堵得大圣哑口无言。那牛王又陆陆续续补充了一些有关铁扇公主的事迹,说他时常鼓捣些穿梭宇宙的技能,三千大千世界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只要他想,时空尽可操弄。

又道悟空老弟该去找那玉面公主,称其与铁扇是自幼的姐们儿,对铁扇的了解比自己还多些。又教育起悟空此番来找自己是白费功夫,悟空懒得听这没劲的话拍拍屁股便走了。

谈话间,便已想到该向何人求助。只是那人圣位崇高,是否愿意出手帮忙尚且难说。悟空短暂纠结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往兜率天去,求见弥勒佛祖。

弥勒佛祖于莲座上遥观,一早得知悟空此难,只待他来。听他细陈完毕,并不推脱。即时运用法力,探查铁扇公主罗刹女之所在。霎时间开口道:“他不日便会找你和你师父去,你安心在火焰山等候便是。”悟空回火焰山,又从老者处得知师父一众已去往芭蕉洞,于是追赶不提。

***

三藏于那冰凉的石床上,不觉睡着了。彻底坠入黑甜之乡的上一个刹那,他还在想,不能睡,会生病,要是染上风寒或是腰背酸疼,又要耽搁取经之期。奈何身体不由他做主,眼皮是越来越沉了,终于闭上。

他在嘈杂中醒来。迷糊间听到悟空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似乎有许多新奇玩意儿引徒弟兴致盎然。

搓搓眼睛,坐起身来,见洞中多了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子,吓得三藏赶忙抬袖遮脸,不敢直视。

“咦?”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彼处响起,是个陌生的孩童。那孩童发现他醒了,嘻嘻哈哈跑过来,扯住他袖子道:“妈妈,唐僧醒啦!”

妈妈?三藏心下疑惑。那女子是何人,这孩童又是何人?他被那孩子拉到众人跟前,女子自称罗刹女,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方块儿样的物体,请大家靠在一起,他举起那物件儿喊了声“拍照”,那四四方方的东西便“咔嚓”一声,闪出刺眼的白光。

难道我还在梦中?

三藏恍惚。

周遭的一切是如此地不真实,刚刚发生的事情又是如此地难以解释,他既往的经验也好认知也罢都不能使他明白此时此刻这翠云山芭蕉洞里正发生着什么。

悟空好像说,火焰山已经熄了,永远熄了。那自称罗刹女的人说,当年走得急,把火焰山给忘了,这次多亏他们在此处受阻托弥勒佛找到了他,不然还不知要过多少年才会想起来扇灭这八百里的火焰。

三藏偷瞧了善财童子一眼,那妖王……不,该称是童子或圣婴了。那童子盘腿坐在角落,垂着头,一会儿玩玩手指,一会儿拨弄地上的虫蚁,宛如看不见的幽魂。

而罗刹女则抱着他带来的孩儿同悟空他们聊个不停。

他没认出红孩儿吗?三藏想,我要不要多嘴替童子问上一问?罢了罢了,若是那妖王啊不童子有心相认定会自行开口,我若干涉恐搅乱他们母子间事。

八戒追问罗刹,未来世界有何种好处,罗刹一一答之。沙僧冷语,真有那好处为何不带上红孩儿。

“我又不喜欢他!

“他是我与那负心的老牛所生,牛魔王负我,我便不要他的孩子。

“我要到我喜欢的地方,找一个爱我的人,生我爱的孩子。”

三藏在一旁听着,想到石壁上的诗,不禁浑身发冷。所谓“残云过眼懒回眸”……原来那红孩儿,同他生父牛魔王一样,是铁扇公主眼中的“残云”。

他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好歹是你怀胎十月生的,你一身精血养的,纵有他人血脉,亦是你的骨肉……就算你不要他,讨厌见他,你把他送与他人哪怕丢在路边也好,怎么还要杀他!”

罗刹女歪歪头,眼含笑意,轻轻问道:“长老生过孩子?做过母亲?怎么好像比我这生养过的女子知道的还多?”

三藏莫名地怒火中烧,他道:“我虽是男儿身,不曾做过母亲,却是同你的孩子一样做过孩子。你难道从未体谅过你孩儿的心情?”

罗刹女笑着摇摇头,懒得与和尚争论。接着,做了个难以理解的手势。刷地一下,那罗刹女,连同他怀里的孩童,全都从众人眼前消失了。

三藏的嘴唇开始哆嗦,身体剧烈地颤抖。“他凭什么……凭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怎能如此无法无天……他把别人当什么!!!”

徒弟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惊讶师父好大的火气。那铁扇纵有千般不是,好歹帮咱们扇灭了火焰山,使咱们可以西去。师父从前最重礼节,最讲尊敬,怎么为了好几百年前的往事,还是一个曾经要吃他的妖怪的往事,而鸣不平,乃至激动到如此地步呢?那善财童子险些遭亲娘杀害确实可怜,可师父眼下的表现,根本超出了一个旁观者心善不忍的范围。

一时间,洞里唯有师父的哭泣声回荡,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静。几个徒儿,心照不宣地上前安慰,并提醒师父,善财童子还在哩,他这般失态实在不好。童子见状,也到唐长老旁边开解他。言称出家人不念在家事,往日种种,作云烟散,世间诸苦,皆为虚妄……又作无挂碍远离颠倒梦想数语。

“我今在菩萨座下潜心修行,往昔被弃之苦亦为修行之因……

“一切皆有定数……

“圣僧不必为我执念于心,徒增烦恼。”

悟空送别了善财童子,随手摘了根草叶,叼在嘴角,就近攀上一棵树躺下双手枕在脑后,琢磨师父的举动。

师父鲜少发这样大的火,仅有的几次也是因老孙打杀草寇。莫非罗刹杀子一事激起了师父幼年被他母亲抛入江中的恐惧?师父那时只是个小婴儿吧,怎会记得……

难道师父对他母亲心怀怨气?亦不应该……师父的性子是那等没救的软善,况其母当初实乃不得已,师父就算对抛江一事有什么阴影也会诚心体谅……

思来想去觉得师父这脾气耍得好没来由,方才好意相劝反倒被叱了一通。师父吼道:“你滚开!你们都是一样……”

啊师父该不会是羡慕我等能够上天入地?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老孙又不是第一次见识神仙妖魔的本事,怎么现在又接受不了……

且说悟空这些日子东奔西跑,没个休息的时候,这树杈大小位置都刚刚好躺起来也舒服得很,偶尔一阵风吹过,枝上枯黄的叶子相互碰撞发出干脆的惬意的响。在这舒缓的秋意和逐渐降临的暮色中,悟空沉沉睡去。

沙僧自山前山后摘了不少野菜,烧上一大锅水,同时将野菜择干净,想着师父喝碗热汤或许可以平静。师父还在那石床上倒着,抖得跟个筛子一般。石床太凉,师父睡觉时受寒了精神不好容易哀伤也实属正常。

正杂七杂八地想着,灶上水开了,赶忙把台上择好的菜纷纷撒落进去。若真是受寒,喝点热的发发汗,也就好了……

三藏在石床上缩成一团,明明身子底下已经铺了厚厚的衣物,身上也盖了悟空的那张虎皮,却还是如此地难受,额角突突地跳连带着眼眶处也酸胀不已,胃中酸水不断向上翻涌,小腹中似乎有好多好多气体在到处乱窜努力游走,简直是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沙僧端来热汤,教他饮下,热气走遍全身,三藏慢慢舒适了一些,腹内还是骨冗骨冗个不停。忽然间,八戒大叫起来:“咱们,咱们是男身,哪里开得产门?!”

这也是三藏担心的事。他咬着牙,左手托扶滚圆的肚子,右手撑着床板,坐起身来,勉强走到门边。

悟空和悟净去了好久,怎么还不归来?是那如意真仙不好对付?自从饮下子母河水,肚子大得飞快,全然不似寻常女子怀胎的速度。悟空他们若再耽搁,一时三刻怕不是就生产了。

“喝下去。”悟空端着一盏水,口中命令道。“喝了它,你就和罗刹女一样,彻底自由。上下四方,古往今来,你尽可去得。要留就留,要走就走,再也没人能强迫你,再也没人能绑住你。玩耍世界,不亦乐乎。”

三藏迷迷糊糊的,接过盏来,就要饮下。斜刺里蓦地钻出一个人来,一把夺过三藏手中的水,大喊道:“师父,不能喝!这是落胎泉水,你若喝了,堕下腹中胎儿,你与那毒妇何异?!”

三藏慌了。定睛一瞧,抢水的那个怎么也是悟空?怎么左边一个悟空,右边还有一个悟空,到底哪个是真的?

那泉水幽幽地又被递将上来。

悟空道:“师父,你我取经大业在身,纵犯杀戒,亦不得不如此。佛祖会体谅你的不得已,就像上次你与老孙欢好,佛祖仍然宽恕你一样。”

圣僧猛地抬头——这个不是悟空!

是假的,是那个六耳猕猴!

可他怎么说,和我取经?……

又一个悟空上前:“师父,若是喝了,你可真就万劫不复了。前番你**是错,梦中还挂念那六耳的好处也是错,这胎儿便是上天给予师父你将功补过重新来过的好机会,难得的机会,师父不要一错再错……”

“喝啊,师父,东胜神洲等着你的三藏经书,难道你忍心教他们继续沉沦恶海?就为了你腹中区区一个不知是人是妖的孩子……”

“不能喝!师父,你常教导徒弟‘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行善如春园之草,行恶如磨刀之石’……这许许多多的道理,怎么师父你只挂在嘴上,不以身践行么?师父真真是个伪君子,枉徒弟敬你一场志诚……”

三藏的太阳穴疼痛难禁,腹部也一阵一阵发紧。实在,实在不能分辨哪个是真悟空,哪个是假行者了。他们说的话,怎么一会儿有道理,一会儿没道理的。“你们不要再逼我了,不要再逼我了……”他喃喃道,“我,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

下巴被紧紧钳住,盏边无情地磕到牙齿。落胎泉水被悟空硬是灌入三藏的喉咙,三藏听到:“师父,你赶我走时可不似这般犹豫。怎么同样是犯戒,徒弟就不可饶恕,师父就情有可原?

“要取经,老孙和你一起。

“要还俗,老孙也和你一起。

“上西天或是下地狱,我都陪你一道儿罢了,你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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