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你也这把年纪了,怎么还是不懂。老孙若要杀你,还与你闲话这半天?”
“我怎么知道啊,万一你成佛了,性子变了,喜欢玩那种慢煎细煮的小把戏呢?我这些年可是什么人都见过了,真的不敢拍胸脯说,谁谁绝对会做什么,不做什么。”
“在你心里,老孙和那些人一样?”
“一样!”
“师父,你明知我歼除二心,从此再无弑师之念,对你亦无轻慢之心,亵渎之想。”
江流几乎又要脱口而出“我不是你师父,我只是个妖物”,不免又暗骂自己老毛病犯了,想听好听的不直说,非要菲薄自己一通,久而久之心中真的就在薄待自己。
他不再说话了,只是细细品味着心底一条缝隙中不断漾起溢出的甜蜜微波。
在这长时间的静默里,悟空也不看他,就只是愣一会儿,喝几口水,愣一会儿,再喝几口水。碗里的水喝光了,又提起壶来倒。
陈江流则是从墙角抱来扫把,将满地的碎陶片扫作一堆。他站得远远的,偷偷抬眉看悟空。而后,小心翼翼地说:“悟空,你……能抱我吗?”
悟空端着碗的手顿住。
江流略带急切地解释道:“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心里,很想,很想。很……想……你。
“可是,我也知道,咱们分别好多年了。而且我现在衣裳不干净,全是土,我干活儿出了一身汗,肯定也不好闻。
“但就是,就是……挺……想你的。我觉得我……挺需要你,抱一下……”
话未说完,眼前“嗖”地一道身影闪过,接着,便是被什么人紧紧地,紧紧地,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江流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全,好像扫地时扬起的灰尘纷纷落回脚下。再也不必担心,呛得直咳嗽啦。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屋外是风吹林叶的声音,和偶尔掠过的鸟,发出好听的啼鸣。
***
旃檀功德佛早已在门口静观多时。见此情境,不忍打扰。欲寻个清静地方呆着去。
他本与悟空分了两路,悟空在火焰山与西梁国附近找寻,而他自去祭赛国一带。绕了一圈,无甚感应,便往东来。恰好又瞧见悟空化作路人,与江流攀谈。于是隐去身形,坐在门槛上,双手拄着下巴悄然围观。心说你这猢狲,找到人也不知会为师一声,等下回灵山看我怎么罚你。
看到江流的老态,他动容。看到江流的谨慎,他失笑。不愧是我啊,不愧是我。笑得开心时,突然想到,成佛后很久没笑得这么痛快了。
见江流哀戚地问悟空,能否求他一个拥抱,见悟空先是一口一个师父,而后又克制不住巴巴地抱上去,三藏的笑容更盛。他终究还是喜欢我嘛。
就让这份美好停留在这小小的农舍内,不要再向外扩张,蔓延,不要再多一幕一折到他眼睛里,头脑中了。
后退两步,发足狂奔起来。
不知什么方向,逃离了多久,触目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溪。他腿上发软,直跌坐在溪畔。双手撑地,却发现手腕也并无力气。于是顺势扑倒在那大大小小的石块上,也不嫌硌。只是安静地与溪流同卧,与群山共眠。
他聆听着山溪的流动,在胸膛中寻找他以为的醋意。
没有找到。
身上盘旋过一种被剥离的彷徨,倏然又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盈的畅快,通彻的满足。回想起和悟空过往种种,道这一生所求皆已圆满。西行求经,师徒相守,皆得偿所愿,已经够了。
曾有过的坎坷,跌宕,因那结局的完好,而显得无伤大雅,不值一提了。所以,他旃檀拥有的,已经十足丰富,胜过江流百倍,可怜江流二十载独自求生,让悟空就在他身边此后终生相陪也没什么大不了,那毕竟是我啊,所以悟空陪着他,还是陪着我,都是一样的。
而且,我也从来,从来没有失去悟空——我根本不算“拥有”他。我们只是一块儿存在,又因缘而聚。所以,悟空以后不回来了,也真的好正常,好正常。理解,都是能理解的。
……
三藏如此梳理着思绪,平复着心情,就疏忽了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悄悄靠近的一个人。
那人说:“师父又在这儿开导自己呢?这回又盘算怎么把老孙送人啊?今天这出戏师父给徒弟编排了个什么角色啊?无情还是薄幸还是没心没肺啊……”
三藏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滚烫滚烫的,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瞪向那说风凉话的悟空,正准备骂他“你这孽徒满嘴胡扯些什么为师哪里演戏了”,蓦地脑海中浮现出一句,“我还能编排悟空耍一耍作一作哄自己开心,可是江流连糊弄自己活在戏里的资格都没有了”。
自怜之后,过瘾之后,我还有去处,还有悟空来安慰,来逗我笑——我知道他总会回到我身边,才敢堂皇地装大度。再不济,还有灵山,长安,镇江……我如今会飞,哪里都可去得。而江流呢?小草屋,小菜园,如故庵……还有更多吗?
……
悟空见此情状,料他该是反应过来了。调侃道:“师父腿脚真是极快,老孙筋斗云都差点没跟上,就追后边一直喊啊,师父,等等……师父,等等……你浑然不理人啊。可见徒弟的筋斗云不行了,师父的醋罐云速度才快。我就想啊,等会儿赶上师父,问问他醋罐云哪儿学的,老孙也弄一个耍耍。”
三藏被他说得又哭又笑,本来拼命压制几近消散的难受一股脑儿跑出来了,照着悟空心口就是一拳,明明没使力气,悟空却配合他连声地“哎呀”,还倒退几步佯作重伤之状。三藏再也禁不住,踏上前去伸手一捞,把悟空朝自己拉了回来,又伏身一贴,钻进悟空的怀里,死死搂住那猴子的腰,攥紧他背后的衣服,无论如何不松手。悟空一僵,然师父的手臂勒得更紧了。
“就是醋坛子,就是醋坛子!怎么,不行吗?你抱人还不许我生气,哪里的道理……”
“那又不是别人,是师父你。你自己变成两个,叫徒弟怎么办。难不成劈开两个,一家一半?”
“你不是已经劈过了?若非你先劈,还惹不出这一番祸事……”
“师父这胳膊赶上紧箍了,以后老孙再不遂你的意,你也犯不着念那《紧箍咒》了,抡胳膊把老孙一搂,老孙什么不听你的?”
三藏又破涕为笑。“你,你……”
悟空道:“怎么?”
三藏抽噎着,还是不撒手。此等僵局,实难处理!泪眼婆娑间,惊见那陈江流,赫然就在不远处站着!仿佛尴尬极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他如何过来的?他如何赶得上?”
顺着三藏所指的方向,悟空回头望去。他并不惊讶,道:“是老孙带他来的。”
“为什么?!”
“他要亲自和你解释啊!”
江流被二人注视着,又怕又羞又无地自容。眼睛一闭,转身就跑。
三藏见状,心中一痛,觉得自己好残忍!拔腿就追。没跑出几步,脚下石头一滑,生生摔倒在地上。江流没回头也知道他摔了,霎时间腿有千般重,也不忍不舍起来,再也跑不动。
终于,下定决心,缓缓回头。
朝三藏走去,将其搀起。
悟空也过来了,三个人齐聚一处,任哪个都心事重重。
三藏仍然哭泣着,他深深看了悟空一眼,仿佛永别。悟空脑袋嗡的一声,暗叫“不好”。只见师父牵起江流的手,铿锵道:“我想通了!”
原来刚才一瞬,见江流伤心跑开,三藏也跟着悲痛欲绝。这才领悟,自己是不能没有江流的!
“没有悟空,我会难过!可是,没有你,我更难过!
“如果我永恒的幸福,代价是你永恒的孤独,那……我不要不要!我还想和你做一家人呢!
“我想好了。以后,我和悟空轮流来陪你,干活儿也好,说话解闷儿也好!总之是不要你一个人!
“这些年,我们已经错过太多,不能一错再错!
“他是你的悟空,也是我的悟空,你是我的江流,也是他的江流!!!还有从善,他是我们大家的孩子啊!!!我们一起爱他,照顾他!!!
“让我们化小爱为大爱,化悲剧为喜剧,化戾气为祥和,把师徒之情,手足之情,通通化为亲情吧!!!”
此时,江流看着眼前的这个“自己”,高尚,善良,纯净如冰雪,圣洁如白鸽……不由得被深深打动了。他叹一口气,道:“你都这样说了,我还有什么理由说‘不’呢!”
悟空看着这一幕,眼中也泛起晶莹的泪花。“好大的勇气,好大的魄力。”他感叹道,“师父,世上竟有你这般心怀宽广的人物,我今儿算头一次见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对,”江流肯定地点点头,跟着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三藏一手拉着江流,一手牵起悟空,道:“因为我相信,人间自有真情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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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编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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