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穿过厚重窗帘的缝隙,照亮了整个房间。
许淮实在一阵钝痛中清醒过来的,耳桥处传来的痛感比昨日更加强烈。那是一种深嵌入耳廓软骨处、带着灼烧感的钝痛,甚至只是面部肌肉的牵动,都能提醒许淮它鲜明的存在。
他躺在床上没有动弹,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的灯。这疼痛并不好受,有些折磨人。
可许淮觉得这样很好,这疼痛是他主动寻求的,他需要这种强烈的、实实在在的疼痛感,来对抗内心里那团虚无缥缈而庞大的烦躁感。
他在床上又躺了十多分钟,才起身走向浴室。凑在浴室的镜子前,许淮仔细观察着自己的右耳,银色长钉在浴室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穿刺周围有些红肿,好在并没有出血。
随意地洗漱完,许淮总算是清醒些了,从衣柜里挑了一件宽松的黑色卫衣,换衣服时十分小心翼翼,生怕衣物会勾到耳桥。
开车前往乐队排练室的路上,车内如往常一般播放着音乐,可许淮却听得心不在焉,手指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敲打着,毫无节奏感可言。耳廓处的疼痛像一个小而固执的节拍器,在他身体里打着拍子。
刚推开排练室那扇厚重的隔音门,一股熟悉的低气压就扑面而来,气氛似乎比昨天还要沉重。
鼓手广子明已经坐在鼓组后面,面无表情地用鼓棒敲击着鼓面,发出规律的“咚咚”声;贝斯手纪乐和键盘手段承站在一旁低声交谈着,交谈声在他推门进来时戛然而止,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吉他手汤和煦则是抱着吉他坐在角落处的沙发上,正低着头拨弄琴弦,听到推门声头也没抬。
气氛尴尬。
将随身携带的包丢到角落沙发上后,许淮径直走到自己的站位上,他能感受到有几道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尤其是来自后方的那道沉甸甸、无法忽视的视线。
许淮站在立麦前,调整立麦支架高度时发出的动静在沉默的房间里格外明显,他没有去看任何人,只是盯着放在面前谱架上的乐谱。
“开始吧,继续排昨天那首。”许淮的声音还是有些沙哑。
话毕,歌曲的前奏响了起来。汤和煦的吉他依旧精准,键盘手段承营造着氛围,贝斯手纪乐也在努力地稳住节奏,单从技术层面来说,每个人的演奏都无可挑剔。
但是,有哪里出了差错,许淮想。几秒钟后,他反应了过来,问题出现在鼓点上。
广子明的鼓打得准确,节奏没有发生偏离,但却像是冰冷的机器,完完全全按照着谱子来,尤其是在那段最有争议的过渡部分,许淮原先设计了一段更具有冲击感的鼓点来推动情绪,现在却被广子明用最简单的鼓点带过了,让本该爆发的**部分变得平淡无奇,像是泄了气一般。
音乐的躁动感瞬间被抽走了,许淮情绪才刚要起来,音乐就软趴趴地垮了下来。
许淮对着麦克风,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他按照以往的唱歌习惯开口,出声的瞬间,却感觉到喉咙深处一丝极其轻微的、不同于往常的干涩感。那感觉极其轻微、一闪而过,许淮将之归咎于近期没有休息好。
他试图忽略这点不适,更加投入到演唱中,用更加强烈、更加饱满的情感去填补鼓点留下的空白。然而广子明在接下来的部分里也依然保持着那种机械的、毫无热情的打法,甚至在副歌部分,本该由鼓点推动情绪的地方,也刻意地保持着泄了气一般的打法。
许淮猛地停下演唱,转过身来,目光直直射在广子明身上:"鼓!你那段精彩的鼓点呢?!这段节奏没有那个怎么接?"
鼓点停了下来,广子明抬眼看向许淮,眼底没有丝毫波动,开口说道:“我认为应该按照我们主唱的意思,把所有多余的、个人化的东西全部都去掉,我那段鼓点,恐怕不符合我们主唱对音乐的要求。”
许淮听完这句话后,胸腔里的怒火几乎冲破胸膛,再也压抑不住,连耳廓处的疼痛都被这怒火暂时压了下去:“我说的是去掉那些软绵绵的、拖节奏的东西!不是让你把音乐的灵魂也去掉,没有你那段鼓点,我这口气怎么顶上去?我情绪怎么转?”
“怎么顶上去?情绪怎么转?”广子明哼笑了一声,眼神里全是冷意,“是用你更大声的吼叫对吗?许淮,音乐里不是所有的情绪都只能靠你的嗓子吼出来的,舞台是我们乐队五个人的舞台,不是只有你的独唱舞台,你的声音感染力确实很好,但那只是音乐里的一部分,不是唯一的部分,你只顾着你自己,只顾着你想要的躁动,你有考虑过我们吗?”
“你……”许淮下意识想要反驳,但广子明显然不给他这个机会。
“你有问过汤和煦那段吉他他弹得舒不舒服吗?有问过纪乐他那段贝斯在台下能不能被听清吗?有问过段承的键盘声会不会被完全盖住吗?你有问过吗?”最后这一句话,广子明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许淮向他们看去。
被点名的汤和煦放下手中的拨片,段承默默将放在键盘上的手收回,纪乐则是低下头装作很忙地挠了挠脸,回避许淮看过来的目光。
这种一致的、无声的沉默,比任何有声的反驳都更要伤人。
许淮感觉自己身上的力气突然被抽空,只剩下一种近乎荒诞的无力感。他喉咙发紧,想要去反驳,去质问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声带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粘住了,发声变得异常困难。
“所以……你们都是这样想的?”他的声音不自觉地越来越低,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疑问。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纪乐的嘴动了动,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了不开口;汤和煦抱着吉他默不作声;段承低头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子,广子明拿着一根鼓棒,灵活地在手指间转了一圈,语气平静却每个字都带刺地说道:“许淮,舞台气氛不是你这样带的,你的声音确实是独特的存在,这我反驳不了,但乐队是相辅相成、互相成就的,不是你一个人的独唱。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恐怕……”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未尽的话大家心里都清楚。
排练室内一片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连呼吸声和设备启动而发出的微弱电流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许淮耳廓处的疼痛,在这片死寂中依旧固执地突突跳着,存在感极强。他艰难地呼吸着,喉咙深处传来细密的疼痛,仿佛被细针扎满了。
他看着眼前这四个人。从前,他们五人一起在狭小的地下室挥汗如雨地练习着,一起乘坐一首首原创歌曲,一起在舞台上演出……那些曾经共同走过的时光,那些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分开的羁绊,却在此刻的沉默中,显得那样脆弱、不堪,可笑至极。
许淮觉得自己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块石头,想要去质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用尽全身的气力,拼命咬紧牙关,指甲都深深嵌入掌心里,企图以此来维持自己最后一点尊严。
他没有再说什么,甚至没有再去看他们四人一眼,只是猛地一转身,动作幅度大到差点带倒身旁的谱架,随后一把抓起被丢在角落沙发上的包,头也不回地逃离此处。
在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后,许淮没有马上坐进车内,只是将双手撑在车门上,呼吸声粗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无法再进行下一步行动。
喉咙深处出现异常的、如同火焰灼烧般的刺痛感,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生吞刀片。许淮下意识用力地清了清嗓子,尝试开口说话,听到的却是断续的、无法连贯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伴随着稀碎的破音。
许淮心里“咯噔”了一下,双腿无力地跪倒在地上,恐惧感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就扼住了他的脖子。
身体被恐惧感紧紧束缚,冷汗不断地涌出,手指不住地颤抖……
他颤抖地抬起手,用尽身体仅剩的力气狠狠按压在耳廓银钉上,想要用此办法夺回对身体的掌控权。
瞬间,剧烈的、尖锐的刺痛让许淮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生理性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极致的,并且完全由他主动施加的疼痛,短暂地压制住了逐渐失控、濒临崩溃的内心。
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出气口,需要一个能让他得以呼吸,得以确认自己存在的,并且被严格掌控着的空间。
许淮慢慢撑着身子坐进车内,强撑着精神想要前往心中所想的那个地方。启动引擎时,引擎发出的轰鸣声在空旷的地下停车场里有些刺耳。
这一次,他不再需要给自己做漫长的心理建设,他迫切且确定地认为他必须要去往那里。
引擎的轰鸣声还在耳边回荡着,道路两旁的景物飞快地从车窗上掠过,车速也在限速路段中达到了最快的速度。
仿佛那里是这一风暴中心唯一存在、唯一能靠近的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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