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值午后,城市被烈火般的阳光无情地烘烤着,大地都在喷吐着如热气。
许淮操控者车子猛地一个急转弯,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短促而刺耳的声音。停好车后,许淮并没有立刻下车,而是像力竭般骤然倒在椅背上,刺眼的阳光透过挡风玻璃直直射在许淮脸上,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在车内大致坐了五分钟,许淮才逐渐恢复了一些力气。
他推开车门。
盛夏的热浪带着街道上的喧嚣声瞬间就裹挟了他,人群、车辆在街道上穿梭往来,烧烤摊的油烟裹着调料味升腾,独属于夏日的燥热与缠绵。
许淮甩上车门,径直走向那扇熟悉的门店。
推开那扇黑色木门,铃铛清脆声响起,消毒水与金属混杂产生的味道依旧浓烈。
与街道上的喧嚣嘈杂完全不同,“锚点”内依旧保持着与往常一样的宁静。空调维持着恰到好处的低温,将剩下的酷热完全隔绝在外。深棕色的窗帘遮挡住了大部分刺眼的阳光,只留下几道光束投在原木色地板上,照亮了室内空气中缓慢漂浮的灰尘。
许淮抬眼望去,此时的“锚点”内并非只有陆晴楠一人。靠近工作台的椅子上,坐着一位穿着浅绿色吊带裙的女孩。女孩正襟危坐着,长发被她随意地一扎,露出整个额头来,陆晴楠站在女孩面前,身体微微前倾着,戴着医用无菌手套的右手正拿着一根碘伏棉签在女孩的眉骨处消毒。 恰好此时风轻轻拂过吹动窗帘,一道光束从窗帘的缝隙中挣脱出来,不偏不倚地落在陆晴楠的侧脸上,照亮了她浓密的睫毛和挺翘的鼻梁,以及那双专注于工作、几乎一眨不眨的平静如水般的眼眸。
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吱呀——”声响和铃铛的清脆声响,以及那短暂感受到的热浪,让女孩本能地产生了好奇,下意识就要扭头去看门口处的来人。
“别动。”察觉到女孩有要扭头的迹象,陆晴楠提醒道,声音依旧平静,没有任何的起伏。
她将用过的一次性碘伏棉签丢进不远处的专用医疗废物垃圾桶里,后又从简易搭建的工作台上拿出一枚引导针。
女孩听到她的声音后,立马定住自己的身体,只是眼睛还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转向门口处,打量着来人。
与此同时,陆晴楠右手拿着那枚引导针精准地穿过女孩眉骨处用记号笔标记过的地方,动作稳定而流畅。
面对女孩投来的打量目光,许淮感到有些不自在,他下意识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而这个简单的下意识动作却给他带来了强烈的不适,像是在吞吃刀片。
陆晴楠已经干净利落地完成穿孔,正将一枚银色钉子推进穿刺处,取下引导针候,将钉子拧紧。
“好了,”陆晴楠直起身来,摘下无菌手套扔进专用的医疗废物垃圾桶内后,又拿来一面镜子放在女孩的面前,“避免压迫,不要去频繁触摸穿刺处,每天生理盐水清洗两遍……”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门口处站着的人,对女孩说道:“还有穿刺处沾到水了用棉签擦一擦就行。”
女孩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眉骨处微微发热还有些红肿的地方,然后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新眉钉。女孩轻快地站起身,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手机来。付完前后,经过依旧僵直站在门口处的男人身边时,她稍微放慢了脚步,带着未加掩饰的探究目光扫过男人的脸,然后清脆的铃铛声再次响起。
铃铛声在安静的室内回荡着。此刻,“锚点”内只有他们二人。
许淮像是终于解开了身上某种无形的定身咒,他迈着长腿几步走到那个简易的工作台前,向陆晴楠所在的方向看去。
陆晴楠正背对着他,站在角落处的一个设计简易的水槽前,她打开水龙头,匀速的水流顺着修长分明的指节往下滑。洗完手后,她拿过旁边挂着的毛巾细细擦干手上的水珠,直到双手完全干燥洁净,才转过身来,对上许淮死死盯着她的目光。
大概是刚经历了什么的缘故,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变得沉重而急促。
陆晴楠注意到许淮喉结滚动频繁,嘴唇也一直开开合合,想要说些什么的样子,但最终却只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几声完全不成调子的气音。
直到再也无法掩饰的慌乱和崩溃爬上他的脸时,陆晴楠才终于反应过来——他的嗓子出现了问题。
她依旧平静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忽然想起他前两次来到“锚点”的摸样。
第一次来穿孔时,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是强装镇定;第二次来穿孔时,明显是为了来寻找疼痛的安慰。而这一次,第三次来穿孔,却是连自己怕疼都顾不上了。
她看着他,没有发出任何的疑问,也没有任何的同情,只是沉默的、平静地看着他。
直到注意到面前人因努力压抑而微微颤抖着的身体,她想到了什么。
陆晴楠转身走向角落处靠墙而立的简易书架。
她故意放慢自己的脚步,给那人一点喘息的时间。
陆晴楠从书架上取来一本深灰色布面封皮的笔记本,又从工作台的抽屉中拿来一只钢笔。
她漫不经心地用指尖拨开封皮的磁吸扣,翻开笔记本,纸张哗哗作响,最后停在了一张空白页上,陆晴楠拿起笔打开笔盖,在空白纸上落笔,写完后将笔记本一百八十度旋转,然后平稳地推向桌对面。
当许淮看到纸上字迹潇洒的“陆晴楠”三个字时,她能感觉到面前男人的呼吸一滞。
陆晴楠从不轻易告诉客人自己的名字,可现在她却想和面前这个男人交个朋友。
陆晴楠将钢笔递给许淮。
许淮接过她递来的钢笔,也在笔记本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因为情绪不稳定,许淮下笔用力,最后一笔甚至划破了纸张。
等许淮写完名字扣上笔盖放下笔,她看着许淮的眼睛说道:“创伤处的修复需要时间,也需要耐心。”
这句话是她以前对客人常说的,现在对许淮说出这句话后,意义却发生了改变,她第一次意识到这句话不仅仅是对心急客户的叮嘱,更是对人内心的劝诫。
她想要告诉许淮,心理创伤的修复需要时间,也需要耐心,请对自己有足够的耐心,也请允许自己现在就是这个状态。
在许淮离开后,“锚点”重归寂静,陆晴楠并没有立刻收起本子。
从窗帘缝隙挣脱出来的一道阳光,此时正好落在那一上一下的两个名字上,好像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陆晴楠走到窗边,拉开一侧的窗帘,顷刻阳光就落了她满身,她往外看去,看着喧嚣热闹、充满烟火气的街道,心里想,这个总是贸然闯入的男人,却让她第一次产生了超出专业范畴的思考。
每一个客人都带着各自的故事来这儿,在“锚点”内留下痕迹,然后轻巧离开。而那个男人——许淮,带来的故事好像才刚刚翻开了第一页。
不知不觉中,她已然成为这故事的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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