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午后，蝉鸣聒噪，一条梧桐树叶几乎遮天蔽日的路上陆陆续续开始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最后学生越来越多，几乎占了半条街的人行道。
缘由本市高中录取有个不成文规定，就是虽然有很多可知道自己录取情况的途径，但结果下来的那一天，全市所有高中的录取通知榜一定会贴在市中心的这条主干林荫路旁边。
美院附中，三高二高的录取通知榜像往年一样喜气洋洋热热闹闹地齐齐站在林荫路上。而其中这个最显眼的一个牌子面前围着的人显然最多，牌子上“实验高中”四个大字反射着金铜色的光，不经意间透露着满满的深沉和高贵。实验高中本名其实不止“实验”和“高中”四个字两个词，但是以其吓人的重本升学率连带录取分数线，导致当地民众们相当崇敬地给它安了“实高”之名。
刚刚看完成绩的少年一身黑色卫衣，神色不太耐烦地抱着手杵在一个通知榜附近的电线柱子边。
他的整个面部及五官线条凌厉，一双极其耐看的杏眼瞳色很深，几乎纯黑，被额前被头发恰到好处地挡了大半，看不出半点“叛逆”的样子。个子不低，耷拉在袖子外的手指骨节分明。综合起来打量，正好是一副招人的样子。
实验高中的牌子底下尤其多的乌泱泱一大群人围观。至于这位，大概率是个学霸，并且感觉上长得不错。周围女生的眼睛也不是瞎着的，没多久，就有几个女生探头探脑，和朋友小声议论。看起来他察觉到了，但是习以为常，只是仰头靠在电线杆上，一脸冷漠地继续等。
手里的手机突兀响了一下，在吵闹的人群中并不明显。他拿起来看了一眼，准备爆发出来的气焰短暂地平静了一下。
母后：怎么样怎么样？看到成绩了吗？
他想了想，挑重要的回了过去。
V：实验高中，实验班，市状元。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发过来非常不符合对方身份但符合对方性格的一串喜气洋洋的表情包。
母后：好好好。
母后：妈妈给你做好吃的，你和励千早点回来哦。
如果这位不是他妈的话，郑亦唯真的觉得她是个特别可爱的女孩。郑亦唯摇了摇头，关上了手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身后被人相当娴熟地从背后扑了过来。那人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开开心心地弯了起来。
“哎呦我的豆奶宝贝儿……”
“沈励千你有毛病啊！”
“唯哥唯哥亦唯哥哥，我错了我错了……哎哎哎，别真动手啊！你高冷矜持的学霸人设呢？！”
郑亦唯“高冷矜持”地把他反手捉住摁到了地上。沈励千拽着他的胳膊挣扎着爬起来，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被他捏疼的地方，兴致勃勃地跟他汇报了一串情况。
“我跟你说啊，我被美院附中录取了！哎对了，我还看到你们实高的录取通知了，你的名字真大真好看嘿，还本市中考状元郑亦唯……”激动得话说成了脱口秀的沈励千很快发现郑亦唯似乎情绪不对，有点好奇，“你怎么闷闷不乐的，都去实高了。”
郑亦唯偏过头故作冷淡，呵了一声：“实高学霸的悲伤，美院附中不懂。”
沈励千插着腰仰着头，夸张地做出一副十分不满的模样：“……不许搞歧视。我这叫承母之衣钵。”
郑亦唯斜他一眼，忍不住阴阳怪气：“哎呦，你还衣钵……”
沈励千上的是美院附中，虽然不如实高优秀，但是是对于美术艺考生来说最好的学校，可能因为沈励千的妈妈沈奕倾是著名画家，沈励千打小也在特别“艺术”的环境里长大，举手投足穿衣打扮就都多少有些包袱；相比之下郑亦唯没那么多包袱，从小到大踏踏实实搞学习，顺顺当当进实高。
郑亦唯站起身，也跟着拍了拍自己的裤子：“哪有不开心，你过度解读我。”
“过度解读怎么了，什么时候你过度解读解读我，”沈励千笑嘻嘻地歪头看他，“咱俩这么多年了，你对我真的没感觉吗？”
“怎么有感觉，我问问你，从小到大你打得过我一次吗？”郑亦唯故意装傻听不出话里的意思，继续对沈励千捅刀，“你已经十六岁了沈励千同学，真不想再长长吗？”
虽说大家都是长个子的时候，根本没有这种比较法，不过郑亦唯现在纯粹想让“沈励千同学”不舒服。果然，沈励千微微抬头斜了他一眼，呵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根据郑亦唯的了解，沈励千这样生气是没有真正生气的，尤其是不会跟他轻易生气。故而见这个碎嘴子好不容易安静下来，郑亦唯终于心满意足地收了手：“知道闭嘴了？下次再拖拉那么久叫我等你还那么猝不及防叫我小名就不止这样了。”
沈励千站在原地巴巴地看了看他，忍不住小声嘀咕：“哎，我发现郑亦唯你这人特较真儿。”
“哎哎！让一下！让一下！”
一个骑车的路人估计忘了录取通知下发时间，根本没想到会出现人多成这样的这种情况，电瓶车就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进了学生群。
原本密度均匀的乌泱泱的人群开始拥挤起来，人们纷纷躲避，不少人被挤到了机动车道上。
郑亦唯眼神瞄到车逼近，趁机拽着沈励千的手把人往旁边的电线杆子一带。沈励千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为了保持平衡，左脚不得已跨了一步，整个人被迫蹲在了地上。
郑亦唯放开他，弯腰撑着膝盖居高临下地冲他有些幼稚地笑了笑：“完、胜。”
他笑起来倒是耐看了好多，更加的……温润柔和。沈励千站起来拍了拍灰，不高兴地嘀嘀咕咕：“郑亦唯我跟你说！你也就在我面前这么肆无忌惮！真去了高手如云的实高，你都找不到人跟你开玩笑我跟你说！”
回复他的是郑亦唯一串异常刻意的哈哈哈哈。
沈励千：……
沈励千自顾自地悲怆了几秒，就听见郑亦唯止住笑，淡淡地叹了口气：“对，我刚才就是不开心。”
沈励千呆呆地扭过头：“啊？”
“我还是在想……郑子言为什么要来，我妈凭什么要收养他，”郑亦唯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委屈，有点负气地踢了一下脚下的小石头，“我妈离婚都那么多年了，一个私生子，哪来的脸让我妈收养他啊……”
沈励千的鞋子被小石子砸了一下，他瞪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鞋子，也没敢抬头看郑亦唯，小心翼翼地说：“他不是他爸妈都……”
“死了就该我妈养啊？毛病。”郑少爷有时候生气起来舔一口嘴角能把自己毒死。他给自己气热了，他抬头看了看，硬生生地转移了话题，“喝奶茶吗，我请。”
沈励千早就习惯了他这两句话就转移话题的死样子：“走。”
郑亦唯大方起来是真大方，捞起沈励千就走。可怜沈励千刚直起身还没站稳，又被他拉的一个踉跄：“哎哎哎，你、慢点慢点等会儿……”
不远处奶茶店附近的一个女孩子，短发圆眼，颇有几分精致可爱。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名单，声音温柔：“妈，我考上实验高中了。”
“哎呀，恬恬真给妈妈争光！”电话那边女人的声音兴高采烈，但是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那……林卿怜呢？你看见他的没有？”
易清恬明白母亲语气突然凝重起来的原因，她向奶茶店里瞄了一眼，压低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他……在实验班。”
电话两边同时沉默了。
对面的声音再次温柔地响起来宽慰她：“没关系的恬恬，妈妈会尽快找关系把你送到实验班。”
她小声地叫了一声“妈”，电话那边的女人听出来了，隔着电话温温柔柔地笑了：“没关系，恬恬，高中我可没答应给他生活费，还听说他去打暑假工去了，不到年纪早晚被查到，你就看他能开心几天吧。”
电话挂断，易清恬像是被抽干了浑身的血液一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空气依然燥热，蝉鸣沙哑，烈日灼烧着的树叶和地面溢出淡淡的草和橡胶的气息，宛如炼狱。她感觉大脑一片昏沉，说不清楚是如何的厌恶。
正巧这时，一个身影和她擦肩而过，走进了刚开门不久的奶茶店。
易清恬
她的大脑中浮现了一个词汇，好像是来自少男少女在□□昵称中常常使用的西班牙语。
Flechazo。
一见钟情。
郑亦唯走进奶茶店，却发现前台一个人都没有。
“咦？没人吗？”
“来了来了，”一个身影从门旁边着急慌忙地跑过来，匆匆戴了个帽子站到了收银机对面，
“您好，两杯大杯珍珠奶茶加冰。”郑亦唯听见人声也就低下头打开付款码，
那个男生按了两下电脑屏幕，也抬起头，和郑亦唯对视。
有那么几秒，郑亦唯是愣住的。别的倒也没什么，只是这个男生哪怕穿着服务装也能看出来，好像跟他差不多大。他比郑亦唯矮一点，金属丝眼镜，额前的中长发大概分了个比较明显的中分。不过跟郑亦唯不同，他就是那种看上去就是显得很干净，唇红齿白，一副乖乖巧巧的好学生的样子。
他微微仰头和郑亦唯对视的那一瞬间，郑亦唯隐约感觉他棕色琉璃一样的眸子瞳孔微微放大了一圈。
托从小盘算着长大的福，郑亦唯微表情解读一等一的优秀，很快察觉出来了这个男孩的不同。
他们之前……认识？
俩人四目相对了一会儿，在这种近乎尴尬的氛围里，郑亦唯终于反应过来，抬起手机反问了一声“嗯？”。
男孩回过神来，低头把小票递给他，没再和他对视：“没事，机器刚开，可能有点慢。”
“哎呦，来了？”里间检查东西的奶茶店老板探出头，“林卿怜，你是不是考上实高了？刚刚看你在那牌子旁边站了半天。”
男孩有点如梦初醒，赶紧扭头冲他笑笑：“啊，对，是实高，实验一班。”
“实验一班？哎呀，真好真好。”老板眉开眼笑，大手一挥，“叔给你涨点，上学用。”
“实高？实验一班？”郑亦唯打断他们的话，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外的笑意，“那以后就是同学了？”
老板天生自来熟，又跑过来跟郑亦唯套近乎：“恁俩都是这趟实高的实验一班啊？”
郑亦唯跟林卿怜意外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然后一起看向老板点点头。
老板看他们这样，忍不住又笑：“好好好，你这一单叔给你买一送一，记得好好学习哈……”
真诚朴实，很简单的奉承话，在郑亦唯心里却激起了小小的涟漪。
郑亦唯从兜里摸了半天，摸出来一个棒棒糖递给林卿怜：“那就先认识一下吧，同学。”
郑亦唯从伸手的那一瞬间就开始暗暗唾弃了自己的做法，总觉得像偶尔在路边随手给小猫小狗一块食物的施舍。可是林卿怜没有拒绝，他的手自然地接过糖，冲他笑了一下：“谢谢。”
旁边的老板靠在门上看着他们，也咧着嘴直笑。
突然门口走进来一个牛仔马甲黑鸭舌帽的男人，手里还拿着个小型的摄影机，腾出一只手指了指招牌：“你好，来杯柠檬水……”
林卿怜跟他核对：“一杯柠檬水，冰的？”
“对，冰的。”男人抬起鸭舌帽，对上林卿怜的脸，突然皱起眉头，“多大了？不到年龄不能收童工啊。”
不知道是不是郑亦唯的错觉，他突然感觉林卿怜一下子有点慌乱。还好老板闻声赶来，替他解释：“没有，他是我家亲戚的小孩，在这偶尔帮个忙搞个实践啥的。”
男人点点头，也不多说，拿了水就离开了。
这会儿奶茶店里人不多了，只有角落里有几个初中男生头碰着头打游戏和细微的打包声音。沈励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想再说两句：“嗨，你俩一个班的就认识一下呗，你叫林卿怜是吧？他叫……”
“显着你了，就你嘴能吧吧。”郑亦唯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往外拽，“别唠嗑了，走了走了回家了。”
沈励千好不容易挣脱开：“哎哎哎？！等等，奶茶！奶茶还没拿！”
郑亦唯随手接过林卿怜握在手里半天才递给他的那杯，然后把另一杯塞给沈励千，出门招手打了个出租就带着他飞快离开现场。
沈励千坐在后座一边趴着玻璃往外探头探脑一边感慨：“唉哟我的豆……亦唯啊，坐你家司机的车坐习惯了，这出租车我都坐不习惯了……”
郑亦唯在副驾驶抱着胳膊靠在靠背上，脸上面无表情：“不习惯你滚下去。”
“你好狠的……”
郑亦唯头也不回，冷着脸补了一句：“再不消停，你不滚下去我亲自给你踹下去。”
沈励千：……
出租司机没忍住，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哈哈大笑。沈励千能屈能伸，立马缩回车里：“其实呢，坐出租也有坐出租的快乐。”
郑亦唯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你有病啊……”
出租司机师傅在出租车里面开了空调，车里在这种相当炎热的季节里显得不那么闷。一阵嗡嗡声带着手机的自带铃声闷头闷脑地响起来，在密闭空间里异常明显。
“喂，妈。”
“亦唯啊，你回来了吗？”
郑亦唯看着窗外疯狂后退的树：“路上，出租车，马上到。”
林叙楹轻叹着抱怨：“放着家里的司机不用，还非要打出租。”
郑亦唯看着外面整齐的树有一段因为是新补种而秃下去的一片语气意味不明：“你不是还要接言言吗？”
林叙楹的声音明显顿了一下，再次开口时明显带了局促：“谁能比得上你重要啊。”
郑亦唯不太想提他，于是一言不发，看着树一点一点变成郁郁葱葱但齐整的样子，知道差不多进了自己家附近的别墅区，礼貌地结束了对话：“快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