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宁晚报招待处
孟子荆来拜访的时候,半个编辑室的人都出去跑新闻了,只留下几个接电话和排版的。
近年来新媒体发展迅速,报业不景气,孟子荆他们在国家电视台倒没怎么觉得,来了这市区晚报才看出来几分萧条。
接待处的女生给他倒了杯茶,殷勤的递了两张最新的报纸。
孟子荆认真的翻看着,过了十来分钟,门口有人疾步走来。
“孟记者,您好,招待不周,不好意思了。”
来人看上去四十多岁,皮肤黝黑,身量不高,偏消瘦,戴着一副黑框架眼镜,伸手问好。
“您好,是我冒昧来访,打扰了,请问您是?”
两人友好的握了握手。
“哦,是我太激动了,忘了自我介绍,鄙人何荣涛,是《海宁晚报》的总编辑。”
“何编好,其实我这次来是想问问贵社王志编辑的消息。”
孟子荆客套了两句,开门见山。
“小王啊。他前年就辞职了。”何荣涛有些为难,“因为一则报道,用词有些激烈,后来被人以侵害名誉权起诉了,为了不拖累报社,他就主动离职了。”
“关于郑氏的?”
孟子荆猜到了一半,话音一落果然看到何荣涛惊愕的眼神。
“您应该也听说了,周俊山落马了,现在很多地方都在自发举报,可以预见的有些东西要塌了。”孟子荆明白他的顾虑,“当初的事件给报社带来不小的打击吧,但我想能花三年时间做跟踪调查的王记者一定是个好记者,我们该给真相一个交代。”
“唉,其实小王也很可惜,当初我最看好的就是他,文笔好,肯钻研,但就是性子太直。”
何荣涛回忆往事不免唏嘘。
“其实早两年,小王刚走的时候,检察院的人也来问过,当时确实不知道他走得很急,连辞职报告都是一封邮件发过来的,我一度以为他出事了,但是前一阵,他联系了我。”
孟子荆眼睛一亮,从何主编口中他得到了王志现在的地址和电话。
王志住的地方很偏,孟子荆找了一阵才找到,因为电话没打通,又是头一次上门拜访,所以没带童禹。
防盗门的锁已经坏了,墙上贴着牛皮癣似的小广告,楼道里没有灯,明明外头天还没黑透,但是孟子荆还是要接着手机手电筒的光才找到了门。
敲了敲门,等了好一会门才开了,但门上还留着安全栓。
“您好,是王记者么?”孟子荆确认得问道。
面前的男人三十多了,面容清秀,皮肤苍白,头发带着点天然卷,大概是深度近视,眯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他的神情有些防备。
“你找错人了,我不做记者好多年了。”
青年的声音有些嘶哑,回了一声就想关门。
“稍等,我是国家电视台的孟子荆,希望能见见前辈。”
孟子荆一手带住门,神情诚恳。
“孟子荆?”
王志感觉这几个字在自己的舌尖打了个转,原本关门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是的,我们也算半个同行,只不过您是我的前辈,我入行晚,没机会认识您。”
孟子荆显然察觉了他的犹豫,知道有门儿。
“孟记者谦虚了,我只是个小报记者,比不上国电第一记者的名声。”
王志卸下安全栓,侧过身让人进来。
房子很小也没做什么间隔,甚至没有卫生间,入目客厅连着卧室,阳台上还划了一半做厨房。
但就是这样一个房间,在床头还打了一个三层的墙上书柜,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书。
家具也很简陋,只有一台老式电视,被一个铁质支架撑着立在在左上方的墙角。
桌上堆着吃剩的泡面,显然是个独身青年。
家里只有一条长板凳,王志自己坐在床上,眯着眼摸到床头柜上的眼镜,伸手示意孟子荆坐。
孟子荆也不犹豫,坐在长凳上,他注意到书架上最下面一排有几本新闻期刊,都是按时间顺序排好的,还是上个月的最新一期。
“还在看新闻?”他找了个切入口打开话题。
“偶尔。”王志有些沉默寡言。
“我看过您写的一些报道,感觉您很会聊天?”
孟子荆来之前找过几篇王志写的报道,字里行间都显示王志不是一个寡言的人。
“当记者的时候没办法,得主动找人说话,现在一个人时间久了,有时候觉得自己话都不会说了。”
这话听着像自嘲,但也让人忍不住唏嘘。
“后悔吗?”孟子荆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后悔什么?后悔当记者,还是后悔坚持发那篇报道?”王志了然一笑,“我不过一个小人物,这辈子只做了那一件说的上手的事,你能找到这儿,为的是什么,我猜的到。”
“我知道答案了。”孟子荆也笑了。“如果您不想说,我就是后辈拜访一下前辈,学习经验。如果您愿意说,我很乐意当个听众。”
面前的人很颓废,心里藏着事儿,压抑了很多年,他以前总是四处奔波采访别人,现在也渴望坐下来说说自己的故事。
“没想到我当记者的时候没采访什么大人物,临了离了这行,反而遇上一个大记者采访我。”
王志答应了采访。
孟子荆打了电话,发了定位让童禹带着机子过来。
等人的空隙,俩人一起去楼下小摊子吃了点凉粉。
“你和我想象中的名记者很不一样。我看过你的节目,以前总觉得情绪太多,感动的让人觉得有些假。”
一边嗦着凉粉,王志毫不客气的评价。
“承蒙您夸奖。现在呢?”孟子荆一边挑这几片香菜叶,一边反问。
“还一样,总觉得有点假。”
“是人假还是节目假?”
“人。大小伙子长得有点过分好看了当年我要是有这长相估计不当记者去参加选秀出道了。”
王志哈哈一笑,聊了一会整个人都放开了。
“我这也是爹妈给的。没办法,太优秀。”
孟子荆适时的臭屁一番。
“不行,我得捏捏。你可是我见着的第一个明星。”
说着就要上手。
“喂,住手。你在干什么!”
门口传来一声喝,王志都愣住了。只见一个少年猛地冲到桌面,横在俩人中间,一手捏着王志的手,冲他怒目而视。
“小辛!松手,你也太没礼貌了。”
孟子荆嘴里还咬着一口吃的,说话还有些含糊,伸手拉了拉柴辛。
“对不住啊,王哥,这是我弟弟,跟我一起来出差的,做事有些莽撞,我替他赔罪啊。”
孟子荆拉开两人。给柴辛和童禹也叫了份吃的,四个人把小圆桌围了起来。
“还不是你自己一点数没有,刚出院也不知道注意点。今天没有换药吧,说好晚上回来的,我看不着人不得出来找你。”
柴辛也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了,但是当时王志要碰到孟子荆的受伤的手臂了,容不得他不紧张。
虽然挨了训。但柴辛也不免嘟囔两句。
王志弄明白了实情,也没太在意。
四个人吃完了还回了王志的小房子。
架好了机子,打好光,王志就坐在床头,以那三层的书架为背景,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王志不是学新闻出身,属于半路出家进的报社,连采访写报道都是跟着进了报社打杂的时候跟师傅学的。
就像他说的。当年他的愿望只是想上电视。但是电视台门槛太高,退而求其次进了报社。
他平日里爱读书,文笔不错,人也肯学肯干,很快就进了报社的社会新闻板块。
接触郑氏本来只是因为参加一次剪裁活动,当时郑氏不过刚刚成立,但是已经显示出了庞大的背景。
第一家保险公司开业之后,市里来了不少领导,王志去现场拍摄照片写了一篇报道。
但是很快他发现这家保险公司名头越来越大,但是口碑并不好,他甚至装作客户,买了好几份保险,对比了一下其他保险公司,觉得这家新企业实在漏洞百出,反常的是当年郑氏不但成了海宁市的新兴产业,第二天甚至豪气的拿下了一块政府规划用地的地皮建起了游乐场。
这让王志觉得很震惊,并深信这背后有不公正的现象存在。
接着他跟报社的何主编沟通。表示想做一期关于郑氏的深度报道。之后就一门心思扑在了上面,这篇报道他跟了三年,终于被他发现了更多的问题。
他想登报。但是第二天投诉电话就打到了报社,当即撤了下来。他不死心又寄了一份报道内容匿名发给了检察院。
之后主编带着他去亲自去郑氏总部道歉,但是郑氏的人不愿意放过他,要以损害名誉罪起诉报社,他无奈只能主动离职。
离开报社后,他原本去了另一家出版社当责编,但是很快就被无故辞退了。之后陆续找了几份工作,都不了了之。最后只能在网上找了个帮人润笔的工作拿点稿费。
之后的事情,孟子荆都知道了。
王志的手上有一份完整的调查报告,这些年他也没敢再往上递,只想着哪一天能把这篇报道发出去,给自己曾经的记者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孟子荆翻看着手上那份沉甸甸的报道,笔记本里密密麻麻记载了不少消息,有自己拍摄后洗出来的照片,也有关于郑氏的一些旧日报道,被细心的剪贴好,旁边都配了不少文字。
“你放心,这份报道一定会见报的!”孟子荆给了承诺,“如果可以,我希望以后还能在新闻岗位上看到您,前辈。”
如果说刚来拜访时,孟子荆的前辈是拉近两人的关系,为了方便采访的话,现在这一声前辈是他出自真心的认同和钦佩,有这样恒心和毅力,几年如一日的进行调查报道的新闻人值得同行尊敬!
“借你吉言。”
夜深了,王志送别了孟子荆一行人,转身回了自己的老房子,没了拍摄用的打光灯,房间的亮光只剩下来自床头柜上老旧的一盏邮局样式的台灯,灯光昏黄,他席地而坐,凑着灯光翻看一张旧报纸。
就是这张报纸,改变了他近半生,但是他不后悔。
人的一生总要做些事情,能让以后回忆起来的可以吹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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