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地方叫老地方,是一个农家乐,算是整个镇子上数一数二的饭馆儿,门口人挺多,菜也不算贵。孟子荆拎着摄像机沿路拍了几张寻人启事的小广告,看时间已经隔得挺远的了,最早的一张也是一年前的。纸张已经泛黄了,依稀能看得见那上面孩子的模样。
只是时过境迁,那下面丢失的孩子怕是都在不知名的地方长大了。再也不是照片里的样子,莫名的有点感触,好像那个隔着门未曾见面的那个声音里的无奈,和那句“走吧,不找了……”的沙哑声音里的绝望。
“喂,你怎么了?”柴辛推了推孟子荆的隔壁,看着他发呆觉得有些奇怪,“这到底是个什么新闻啊,怎么还有人贩子?”
“没,没什么。”孟子荆打起精神,他没有跟柴辛明说这次的目的,说实话到地方之前他想象的都很美好,想着也许找一两个家长谈谈孩子怎么样,回头在台里一播,说不定就找到孩子了,一家团聚,那场面多好。但是一到地方,才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连家人都不想找了,那些走失的孩子还能回家吗?
孟子荆叹了口气,想着自己也许不该操心那么多,正经把事情弄明白,把片子拍了才是真的。
“那点菜吧。你想吃点什么?”柴辛没有多问,他今天表现的出奇的乖巧,和他一身水蓝色的牛仔服一样,像个懂事听话的孩子,在一旁安静的坐着。
“你点吧。我都可以,随便吧。”孟子荆环视一周小饭馆里的环境,正当饭时,人还不少,大多数是乡里乡亲的,站着坐着的凑一桌子,干脆利落的扒完碗里的饭,扫完桌上的菜就结账走了,有的甚至不给钱,露个面儿,记在账上就好了。
正是快农忙的季节,镇上的人都步履匆匆,只有孟子荆和柴辛占了一张角落里的桌子点了几道招牌菜,吃得很是仔细。
上菜的看着像是店里的老板娘,端着几盘最寻常不过的农家菜,西红柿炒鸡蛋,青菜蛋汤,茄子烧肉,看着也算爽利。
一边吃饭,一边又操心起下午的工作。柴辛盛了一碗青菜汤,和孟子荆商量,“要不,咱们下午分头行动吧,先去找找哪家丢了孩子还在找的,看看有没有人能接受一下采访。”
“要挨家挨户的问吗?那效率太低了。”孟子荆觉得不是个好主意他更习惯高效率的完成度,这样分散开来,怕是太费时间了。“我之所以选择来最热闹的店吃饭就是因为这里才是找人问事最方便最快捷的地方,你来试试,随便找个人问一下消息。”
带柴辛出来总要让这小子历练一下,幸好他与人不算羞涩,举止也算落落大方,让他去问话也可以降低乡亲们的防备心,毕竟没有人会警惕一个未成年的学生。
柴辛翻了个白眼,放下吃了一半的饭碗,拉过一边的一个看着挺年轻的女生道:“嗨。”
那女生原本回头的时候还是一脸不耐烦,但是看见柴辛那一眼顿时换了张脸似得,将头发别到耳后,露出一张圆嘟嘟的侧脸,苹果小脸有些红扑扑的朝柴辛笑了笑,“你是在喊我吗?”
柴辛也没想到姑娘会是这么个反应,但还是保持得体的微笑,疏远而礼貌的问:“对,我就是想找一下附近有哪家丢孩子的吗?”
孟子荆心里咯噔一下,这年轻人说话有点没分寸,直接这么问,有人会直接告诉你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土匪贩子来敲诈勒索来了呢。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那姑娘不知道是被柴辛的颜值迷惑了,还是坚定的认为柴辛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一下子就毫无保留的将自己的家事和盘托出。
原来,这个姑娘叫二丫,今年刚十六岁,家里还有个弟弟,刚三岁,但是弟弟走丢已经快半年了,现在父亲还不死心在外面找,母亲在家干活,她也辍学了,在这个小店里帮忙赚点钱补贴家用。
“你能带我去你家了解一下情况吗?”柴辛接着就提出跟着拍摄,那姑娘只犹豫了一会儿就答应了。
和老板娘请了个假,三个人就往二丫家去。
二丫家离这条街并不远,在在街头转个弯儿的地方,还能看到菜市场热闹的人群,但是听二丫说,弟弟就是和父亲一起上街卖菜的时候被人拐走的,只不过转了个身就不见了,后来就再没有找到过。
“妈!妈!您快出来啊,有阿弟的消息了!”二丫家是那种土培房。双扇的木质大门,推开有一道三厘米高的门槛儿,还是那种农村里最常见的泥砖结合的建筑,一进门就看见满墙的奖状,空荡荡的大厅只有一张小破桌子和两把椅子,有一张椅子连椅背都断了一半。
二丫的嗓门儿很大,一声吆喝就立马看见后门的小院子里有一个妇人冲了出来。
“哪里,哪里?宝儿回来了吗?”头发花白的妇人有点踉跄的问道。
但是孟子荆却是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的眼睛,目光几乎聚不了焦,只是朝着声源的方向看着,像是那里有一道曙光,可以照亮她生活里所有的黑暗。
几乎是下意识的,孟子荆将摄像机打开朝着那妇人。
“妈!”二丫上前去搀住妇人,“我遇到两个从省城里来的记者,他们说可以帮我们找宝儿,您放心,我们很快就会找到宝儿的。”
“真的吗?!”那妇人的眼睛努力眯着朝孟子荆的方向看来,像是寻求一句认可。
没等孟子荆开口,柴辛就上前一步,搀住那妇人,语气殷切,“对,大娘,我们是首都来的国家电视台的记者,你听说过国家电视台吧,就是我们国家最大的那个电视台,我们一定能帮您找回孩子的。”
孟子荆的眉头狠狠的皱了起来,他明明千叮咛万嘱咐让柴辛不要轻易许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但是这孩子一看到上了年纪的大妈就跟看到自己亲娘一样,一个劲儿的往前冲。
但是孟子荆没有当面反驳柴辛的话,而是接口将柴辛喊过来架机子。
“大娘,您好,我是国家电视台的记者,我姓孟。我们接到联名的举报信,说镇上有大量的儿童走失,希望找到丢失孩子的家庭了解情况,我们会帮忙将孩子的画像放到节目中,这样会有更大的可能找到孩子,希望您能配合。”
用的学院派教导的官话,孟子荆说着却觉得有些负疚,他很明白就算在国家电视台的黄金时段滚动播放,孩子被找回来的几率也微乎其微,他们不是警察,根本没有权利也没有能力去许诺什么。
但是出于工作,他又要采访这些走失儿童的家庭,所以这种空头支票一样的虚渺希望是一定要给的,这就像是绝症病人也只能告诉他没事儿,你的病还有得治,只需要在等等。
而这种怀抱着希望的等待对于这些失去孩子的家长来做才是最致命的。
“好,好,好。”妇人连续说了三个好字,眼睛里的光都冒出来似的。
采访持续了近一个小时,说说停停,好几次孟子荆都不得不停下来告诉妇人,他需要聊一聊附近丢了哪些孩子,她知道的这种情况从什么时候开始,最恶劣的情况是如何,警方的答复如何,周围家长的反应如何……
这个一辈子在农村不认识字,连眼睛都哭得快瞎了的农妇第一次坐在摄像机起,有些拘谨,但是却尽力的配合孟子荆的每一个问题,隔一小会就要忐忑的问一句,能找到宝儿吗?
你没办法无视这样殷切的问话,但是职业道德又让孟子荆没法昧着良心说肯定能找到这种不切实际的许诺,只能敷衍的附和。
事件的真实情况远比孟子荆想象的更严峻,在宝儿丢失之前,这个镇子已经丢了七个孩子了,都是男孩,三到六岁都有,而且最开始还都报上警察局,大肆搜捕了一个多月,半点消息都没有,只能不了了之了。
这个镇子原先是好几个村子合并的,这一片是李家庄,都姓李,靠卖大蒜谋生,但是自从孩子丢了之后有些人人自危,镇子上的人都互相不信任,家里男人到处找孩子去了,连家都不回了,也供不起大女儿上学了,她每天以泪洗面,眼睛越来越不好使,头发白了一大片,要是宝儿回不来,这个家怕是也要散了。
在李二婶的带领下,孟子荆他们先后敲开了五家丢失孩子的家庭的大门,他们都有一个共性,就是家里的男人都出去找孩子了,留下些老弱病残的在家里左盼右盼,那个孩子就像一只风筝牵着全家的希望,那些丢失孩子的母亲大多头发花白,提到孩子,在镜头前都激动的数次落泪。
告别了这些丢失孩子的家庭,孟子荆提着机子又赶赴镇上的派出所,派出所的警察少的可怜,除了看门的,全所上下一共只有五个警察,一听孟子荆的来意,都缄口不言。
直到孟子荆搬出国家电视台的这块金字招牌,又将那些受访家庭的录像摆出来,派出所才开了口,说是确实丢了几个孩子,记录在册,最早的已经丢了三年了,最近的就是那个宝儿,丢了快半年了。
在这个落后的小镇子上,街上根本没有摄像头,罪犯又是选在最热闹的集市上动手,大人们往往转个身孩子就不见了。找也找不到,只能立了案就不了了之了。
在派出所了解了情况,孟子荆连夜整理资料,定了回去的车票,他又预感,这个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只要能播出去,一定能引起广泛的群众反映。
走得时候是李二婶和二丫送的,拗不过她们的好意,孟子荆的背包里装满了这个村子的特产——大蒜。柴辛和李二婶很是投缘,二丫偷偷告诉孟子荆,有他们在的这两天是李二婶最高兴的时候,不但没有哭过,还被柴辛哄着笑了两回。
但是坐上火车,目送着远去的两个相依偎的一老一少的背影,孟子荆的心里有些沉重,背包里大蒜的味道有点呛人,但是心里被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孟子荆侧过头,柴辛正高兴得翻看手上的录像带,一脸期许。
他扭过头,将目光看向车窗外,雾蒙蒙的早上,车窗外一片朦胧,看不清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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