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烈日光被近乎密不透风的树叶层层滤下,细碎如同礼炮中蓬勃喷洒的银屑。
言笑正在生疏地往左轮手枪里装填子弹。舔包舔出这么个古董属实让人万万没想到,言笑不得不在枪身上双击两下,再按照浮在半空的全息说明一步一步组装。
脖子后面捂出一层热汗,不透气的迷彩服膏药一样粘在身上。各路节肢动物在耳边呕哑嘲哳,言笑靴子一歪,啪唧一声,踩中一只爆浆的巨大昆虫。绿色浆液溅了半尺高,仿佛热带雨林中喜庆而有毒的香槟。
秦笙往远躲避,嫌弃地在鼻子跟前扇风,“恶心死了。”
言笑抹了把汗,“这游戏花了我半个月工资,不沉浸合适吗?听说是用21世纪中期亚马逊丛林的数据还原的,昨天我那路人队友还被鳄鱼咬了屁股。”
秦笙善意提醒,“亚马逊丛林在第三次世界大战期间就被炸没了。你这纯属没苦硬吃。”
“行了,公主。”言笑装好子弹,把靴子从粘脚的虫子汁液中拔了出来。“听说河里有粉色河豚,走啊,去给你抓一只。”
话音未落,忽地一支箭弩破空而来,穿林打叶,撩起簌簌有声的风。“小心!”秦笙警惕性不错,一把薅住言笑衣领,同时迅速摸出腰间枪械,咔咔两声。
秦笙手里那支是难得的高级枪械,带自动瞄准,灌木后的陌生玩家应声而倒。
同时倒下的还有言笑。
秦笙要是刚才不拽言笑,那箭弩能贴着太阳穴飞过去,可坏就坏在秦笙那么一拽,箭弩正中言笑眉心。
游戏是虚假的,但痛感是真实的。大脑变得拥挤,白质凝固僵硬,奇点爆炸,破碎斑驳的星系在真空中旋转展开,每一普朗克时间内都在发生恒星的诞生与死亡。
血条清空,言笑觉得自己看见了上帝和光。
秦笙没眼看她,拿手捂眼睛,没忍住,又从指缝偷瞟,“你这就挂了?”
片刻,痛感缓慢抽离,言笑晃晃悠悠撑着手臂爬起来。尸体仍在原地,言笑已经化作仅自己可见的半透明鬼魂。眼前悬浮着两个闪着金光的选项,“返回游戏大厅”以及“跟随队友视角”。
“我可以看你玩。”
“算了。”秦笙瞄瞄时间,“我该上台了,你能不能替我?”
秦笙用的是言笑的副号。这游戏不便宜,运营商为了促销,只好忍痛买一送一。
“也行。”
秦笙下线,言笑顶了上去,毫不客气从自己尸体的背包中搜刮药品,末了抽走别在腰间的古董手枪。
一局游戏玩了一个多小时。秦笙那话不无道理,这游戏委实有点没苦硬吃,即使不算被食人生番追到树上蹲的二十分钟,丛林温度也颇为挑战人体极限。退出游戏,言笑撕下贴在额角的电极,周身温度瞬间掉了十来度,墙缝中的空气加工器喷出氤氲竹香的阵阵凉风。
言笑摸出终端,有两条来自秦笙的消息。
秦笙:熟客送了条生猪腿给我,你下班过来拿,让叔叔晚上包酸菜饺子。
秦笙:我记得酸菜是不是还有一颗?
第三次世界大战之后,地球满目疮痍,过眼繁华几乎完全化为废墟。生物多样性遭到严重破坏,植被极度稀缺,猪都差点灭绝。人类为了延续种族,迫不得已瓦解国家概念,以联盟取而代之,试图携手重建家园。然而至今百来年过去,环境修复得依然有限,合成食物大行其道,养殖牲畜价格高昂,下城区的普通居民没有门路很难买到。若不是沾了秦笙的光,言笑也捞不着隔三差五那顿新鲜猪肉包的饺子。
下班,言笑直奔舞厅。打了门帘入内,入眼是个繁花锦簇的大戏台子,红漆破旧,武生一个跟斗引来台下数声叫好。楼梯前方,老头老太太们踩着趿拉板儿在小方桌旁扣扣搜搜下注,有人抚掌大笑,有人把大腿拍得啪啪作响;再往上走一层,吊嗓子的女高音在天顶挡板之间反射回旋,强烈音浪蚕蛹一般将人层层包裹,全息生成的衰草落在皮肤上时像雪一样冰凉。唱的是《图兰朵》。
言笑一口气爬到六楼,正赶上裙摆迤逦的舞女向观众席挥洒彩带。头顶七彩光球飞速转动,舞女眼周大片大片的碎钻闪烁着夸张浓郁的色泽。楼梯口就在舞台的角落旁边,言笑被彩带喷了一头一脸。秦笙在台上看见了,笑着前仰后合,摇晃着嵌在戒指中长长的艳丽羽毛,打手势示意言笑去后台。
歌女是个低贱职业,许多人都不太瞧得上,而且舞厅鱼龙混杂,摩肩接踵全都是沐猴而冠道貌岸然的男人。言笑一度很为秦笙担心,直到言笑发现秦笙能打。
一拳能把二百多斤的胖子鼻梁骨打断的那种,能打。
上城区娱乐场所有诸多限制,因此舞厅中不少客人都是乔装而来的达官显贵,那胖子就是其中之一。然而秦笙的客人当中有比那胖子来头更大的,轻而易举就帮秦笙搞定这一桩事。胖子再没来过,言笑也因此得知秦笙的四肢早就替换过高强度金属骨骼。言笑很高兴,在那之后劈猪腿都让秦笙操刀。
言笑熟门熟路走进后台,跟人打了一路招呼,最后在馥郁的脂粉香气里捉了个正在换丝袜的小妹妹,问她最近是否有奇怪的男人对秦笙图谋不轨。
“哪儿能啊。”小妹妹顾盼神飞,一脚蹬上肉色丝袜,踩着拖鞋去给言笑拿猪腿。明明是嫩得能掐出水的年纪,偏就画了个砌墙似的浓妆,酒红色眼影既浓且媚,笑声清脆得像是珍珠当啷当啷落进红酒杯。“从前是有不少男人惦记她,现在没了,都怕挨揍。对了,上周笙姐过生日,有个头发全白还坐轮椅的老头送给笙姐一朵玫瑰花,”小妹妹压低声音,着意强调,“真——玫瑰花。”
真玫瑰花极其难得,不是钱的事儿。
言笑没放在心上。想来糟老头子有心无力,也做不出什么。言笑让小妹妹取来猪腿,扛□□似的出了舞厅。
隔壁寺庙传来幽幽钟声。琉璃碧瓦被余晖涂上一层浅浅的蜜色,牧师站在寺庙门口,手举扩音器,慷慨激昂口沫横飞地讲经布道。路过的老太太们紧盯墙根底下的全息大葱,跃跃欲试——寺庙刚开业时广纳门徒,在门口用稀少的天价民用栽培土壤种过天然大葱。旁边包子摊今天打折,合成猪肉馅的就剩下了一个,黑纱黑袍的少女艳羡瞧着言笑买走最后一个包子,听见唱诗班唱起颂歌,匆忙向摊头高香敬着的五路财神作了个揖,随即熟练加入吟唱。
“God rest ye merry gentlemen, let nothing you dismay;
“Remember Christ our savior was born on Christmas day.”
秦笙说这首歌是最古老的圣诞颂歌之一,最早可以追溯到十五世纪。言笑对此并没什么兴趣。这是一个信仰混乱的时代,宗教靠帕斯卡赌注都很难忽悠到忠诚信徒。到家,掷铅球似的将肩上的□□扔进厨房,言笑吆喝道:“秦笙说晚上包猪肉酸菜饺子。”
说罢,栽进沙发躺尸。
言爸正在厨房修水管,眼见飞进厨房一条猪腿,放下扳手抄起菜刀,很快厨房传来咣咣铛铛剁骨头的声音。言妈拿脚趾尖儿掐言笑后腰,“那你别躺着呀,你去拿酸菜。”
“我歇会儿。”言笑横得笔直,安详地一动不动。言家屋子不大,乱七八糟堆满各路杂物,全息新闻被挤在角落,播报得委委屈屈。
“今日新闻摘要:星火实验所近日发生爆炸,多批珍贵样本损毁,爆炸原因目前仍在调查;专家认为,海洋净化工作已经取得明显进展,100年后人类可以重新靠近海洋,200年后可以食用海产;太阳耀斑即将进入活跃时期……”
俄而,厨房探出一颗脑袋,言爸唤道:“笑笑,猪腿剁好了,你去把吃不完的这些送小笙家冷柜里。”
新鲜食物常年短缺,就连上城区也不是每家都有冷柜,但秦笙偏就有一个——正是她这高贵的饮食习惯让她在舞厅领着不菲薪水却毫无积蓄。
言笑去隔壁秦笙家冻好猪腿,打着哈欠往垃圾场走。言爸言妈都在垃圾场工作,酸菜坛子放在垃圾场角落的值班房。垃圾堆积成山,多年来这里的垃圾只见增多不见减少——下城区需要处理上城区的垃圾,且永远处理不完,时间久了大家都很摆烂。
绕过一湾发臭的脏水,言笑沿着垃圾山走了半天。日头西沉,光线黯淡,言笑正昏昏欲睡,突然又被垃圾山里的一点璀璨光芒唤醒几分。
那是一枚钻戒。戴在被垃圾弄得脏污的手上。
社会治安不好,杀人抛尸时有发生,垃圾场自然是尸体最好的去处,连工作人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年到头被稀里糊涂搅碎的尸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把这么大颗钻石跟尸体一起扔了的不多见。
言笑顿时来了劲头,飞奔过去薅下戒指,又勤勤恳恳在垃圾山上刨起了坑,暗自祈祷尸体上还能翻出其他可供变卖的宝贝。
手臂,肩膀,再到脖颈,当灰白月光撩开覆在尸体面容上湿漉漉的长发,言笑倒吸一口凉气。
这具尸体,长着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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