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没有性别

最后,裴念凉带走了余苏梁。

六点,南方的天还没有黑。

走在暮色交接的巷子里,三人前后走着,各怀心思。

邵文清一脸怨念地带路,后面两个肩并肩跟着。

“那个······”

“那个······”

异口同声的两人默契地陷入沉默。

“你先说。”

“你先说。”

“······”

“······”

风穿过沉默,飘向远方。

余苏梁停下来。

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裴念凉回头,站在影子里,望向逆光中的余苏梁。

“鱼族接二连三地失踪,南方教会却始终没有一个交代,我得把案子查下去。”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把你牵扯进来我很抱歉,但是我没得选,没有监护人,我哪儿也去不了。”

余晖给傲气的少年蒙上了一层忧伤。

明明他就在眼前,但又好像站在时光的尽头。

“你这是在解释,对我使用催眠术的原因吗?”

裴念凉镜片后的眼眸深沉如海,几乎没有情绪的起伏。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动脑子思考一下就知道。”她解释:“我根本没有理由答应你,除了被催眠,我找不到更好的解释。”

少年鼓起脸颊,鱼目提溜转了一圈:“那我向你道歉,你不要听别人的话抛弃我,行不行?”

看样子,邵文清的态度让他感受到威胁。

“我没这个打算。”

“嗯?”余苏梁将鼓起来脸颊按下去,从上到下审视她:“可你一开始不是不想做我监护人吗?难不成在骗我,或者说,你口是心非?”

她一本正经:“想多了,只是觉得流程太麻烦了,不想浪费时间。”

“哦~是吗?”

“你的语气有些奇怪。”

余苏梁叉腰,走出逆光的阴影,来到裴念凉身边,发出“哼哼”两声笑:“承认吧,你其实很想要领养走我,只是碍于那个暴脾气,不好当着面说。”

“?”

“毕竟我这么完美,多的是人类想要领养我,要不是今日事出突然,又只有你一个人类,我怎么可能被你领走。”他神气地鼓动脸颊,要是身后有尾巴,那一定翘到天上去了。

裴念凉大脑宕机,没能按这套逻辑运转过来。

“这笔交易你赚了!”余苏梁瞪着大眼睛,毫无威慑地恐吓她:“所以,你不准抛弃我!”

她简单重复:“我没这个打算。”

走了半天的邵文清从巷子口折回来,“喂!你们两个!走不走了!”

他比刚才还要暴躁,大力地用脚踩地,企图发泄强制加班的不满。

“来啦!”

说完,余苏梁自顾自地往前走。

裴念凉原地思索了片刻,缓缓跟上,很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话。

走出古色古香巷子,他们拐进了繁荣的街区,飞艇和行人多了起来。

人类带着鱼族的搭配随处可见,在南方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一个人类带着一个酷似人类的鱼族,无论在哪里都是罕见的。

托余苏梁的福,裴念凉变得瞩目。

只是,她隐隐生出一丝不妙。

四面八方的视线汇聚而来,隐晦的、明目张胆的、一道,两道······

熟悉的记忆漫上心头。

过去的场景如流星一般,划过记忆的深海。

鲜红的血,冷冽的刀,还有微弱的呼吸声······

她捂着脑袋,使劲晃了晃。

眼前的场景被最高法庭取代。

当众审判的目光犹如长鞭,一道道抽打在身上,火辣辣地疼。

焦虑、慌张、无所适从。

她和那时候一样,浑身泛冷。

裴念凉忽然提速,抓住余苏梁腰间的衣服。

对方正要停下,她着急地催促他往前走。

“你怎么了?”

“我有点不舒服。”

“你是看到什么了吗?”

“没有。”

她的焦虑传给余苏梁,对方皱着眉,拉她进了另一条巷子。

这里,令人恐惧的视线消失不见。

余苏梁掐着她的胳膊,沉声问:“你别把我当傻子,到底怎么了?”

疑虑让他的瞳仁不断扩散,眼眶被瘆人的黑色侵占。

裴念凉沉迷在这一幕变化之中。

就在这时,巷子深处传来尖锐的呼救。

她不得不清醒。

余苏梁低骂了一声“见鬼!”

他的鱼瞳骤然缩小,化为黑豆大的点。

胳膊上的疼痛忽然消失,裴念凉反手扣住他,眼神询问:你去干嘛?

“这个声波频率是鱼族,他在求救。”他把那头柔顺的黑发揉的乱糟糟的,一脸烦躁地跑了出去。

没几步,他又带着一股闷气冲到裴念凉跟前:

“你在这里等着,不许跟着暴躁哥走,我马上回来。”

他扭头消失在巷子里,脚步声逐渐远去。

裴念凉按照他说的等在原地,但他并没有马上回来。

被遗忘的邵文清气喘吁吁地找了过来,看见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你们真是我亲祖宗啊,我一回头,屁股后头就只剩下空气了,你们想干嘛?想报复我就直说,别给我来这套!我还要下班呢!”

“诶?”他骂完了才发现少一个,“嘶”了一声,“那条鱼呢?”

“助人为乐去了。”裴念凉朝空巷子扬了扬下巴。

已经二十分钟了,还没有动静。

按照常理,她应该表现出担忧,不过在邵文清面前,就免了。

“你也不拦着?”

“拦不住。”

“那你不去帮忙?”邵文清有些幸灾乐祸:“万一被打坏了,你还得出钱给治。”

“我不爱管闲事。”

言下之意,不去。

“啧。”他仿佛在看一个负心汉:“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裴念凉背靠白墙,双臂交叠在胸前,死板的黑色工装被她穿得很随意。

“你指望一个上过最高法庭的人,有什么良心?”

她五官温润柔和,没有一丝攻击性。窄框之下的眼睛似乎永远没有波澜,让人无端联想到阴沉天空下的海面,有一种风雨欲来的平静。

邵文清察觉到了,“你怎么了?”

“想起来了一些回忆,我不太喜欢。”

“好吧。”他没有再追问,关切地看向没有动静的小巷。

倒是裴念凉主动问:“局里没有给我安排心理医生吗?”

“没有吧。我没接到通知。”

“可以帮我安排一个吗?”

“呃······”邵文清闪烁其词,“这个,呃,到时候再说吧,或者我看看,哦不行,我得先打个报告,嗯对,打报告。”

“治疗也需要经过同意吗?”

裴念凉步步紧逼,不给他思索的时间。

他顾左右而不言,突然情绪激动地伸出手指向右边:

“欸欸!快看是不是余苏梁回来了!”

巷子里跌跌撞撞跑出来两个身影,邵文清积极地跑上去迎接。

被落下的裴念凉站在原地,盯着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深沉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探究。

余苏梁搀着一个矮个子鱼族,它害怕地缩在余苏梁的怀里,眼睛嘴巴肿成为一团,好笑又心酸。

“哎哟,这是被谁打成这样啊?”邵文清虚虚搭了一把手,问:“你朋友啊?”

“不认识。”余苏梁呼吸有些乱,“看见他被五个高中生围着打,顺便救了一下。”

“不认识你救······”个鬼!

裴念凉眼神示意邵文清别说话,她注意到余苏梁的瞳孔飘忽涣散,视线似乎无法聚焦,有些不对劲。

她迈着疑惑的步子,“你还好吗?”

少年清瘦的身躯一晃,面朝地面,直挺挺地倒去。

邵文清:“!!”

几乎是同时,裴念凉双手摊开,将虚弱的少年搂进怀中,稳稳地落地。

好冷。

17摄氏度的体温差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少年迷迷糊糊在她怀中嘀咕了一句。

凑近一听:

“好困。”

裴念凉:“······”

**

和所有鱼族一样,余苏梁身上保留着海洋生物的习性,他离不开水,否则,他会因腮丝粘连,在陆地上缺氧而亡。

“哗啦啦”

浴室里传来一阵阵水流声。

灯光温馨的公寓中,冷冷清清,仿佛还弥漫着样板间的甲醛味。

被余苏梁救回来的矮个子是条小丑鱼,此时正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悄无声息地抹眼泪。

邵文清早就没了影。

裴念凉捧着刚从星网上下单的睡衣,敲响了浴室的门:“衣服到了,我放在门口的洗衣篮里了。”

毫无回应。

她犹豫着,又敲了一遍,“余苏梁?你有听到吗?”

依旧没有动静。

“咚咚咚!”

整扇门都在晃动。

“你出个声音,让我知道你还在里面。”

浴室沉寂了许久,裴念凉隐隐担忧。

“我数到三,你要是不出声的话,我就进来了。”

她将手按在把手上,一边凝神倾听,一边高声报数:

“三、二、一······”

沉默如期而至。

裴念凉无需再等。

“我进来了。”她推门而入。

浴室氤氲在水汽中,氧气稀薄。

裴念凉的脸颊慢慢发烫,呼吸有些困难。

她让浴室的大门敞开,在一阵白色水汽中茫然向前。

余苏梁躺在白瓷浴缸里,仿佛被水埋葬的琥珀,清透发亮。

他不声不响地躺在浴缸底部,任水没出边缘,那双不属于人类的眼紧紧闭合着,安详而静谧。

裴念凉踩着溢出来的水渍,缓慢靠近那具惊心动魄的身体。

她眼露好奇,探究,还有一抹难以察觉的痴迷。

他是鳗鱼。

地球上最古老的物种之一,有朝一日进化出双腿,踏上陆地,和人类混居。

如果“进化说”是正确的,那么,新人类的未来就是人类,生命的起源或许就是那片神秘的海洋。

裴念凉来到浴缸边,居高临下观摩着水中的躯体。

心脏由缓到急,剧烈地跳动着。

那么美丽,那么融洽,仿佛与水融为一体。

她从未见过此般生命,不由得看入迷了。

突然,水中的人睁开眼,非人的瞳仁犹如万花筒一般,变幻莫测。

裴念凉一口气吊在胸中,慌忙中踩到瓷砖上的水,一个滑步跌坐在地上。

腰背“碰”地一下,撞到身后的洗水台。

她张开口,脸色瞬间白了。

痛。

她捂着背,恨不得蜷缩起来。

余苏梁从浴缸中坐起来,将黑发往后撩起,露出骇人的眉眼。

浴室的暖光划过他的柑橘黄的皮肤,透亮如同琥珀,不似活人。

他扭过头,那双奇异的眸子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似乎生气了,“做什么?”

裴念凉眼睁睁看着那副瞳仁缩成一个瓜子仁大小的点,纯黑色,嵌在眼白中央,就像死鱼的眼睛那样。

她并不害怕,身体因激动而战栗。

他,没有性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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