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层掩的密林,巍峨的青山近在咫尺。仰头便见青葱的枝叶,还有若隐若现的低矮屋瓦,炊烟自正中唯一亮着的房顶缓缓蒸腾。
月涌楼之富裕,天下有名。
瑶依从前在街上逛的那会儿,有关月涌楼的传闻就收获一箩筐,大多在说其多么富甲敌国。
可眼下瞧来,却并非如此。矮屋破破烂烂,经年失修。一阵大风刮过,便发出挣扎的呜咽声。
“你们月涌楼……是这样的吗?”瑶依吞吞吐吐问道。
“可能吧。”十一踌躇道,末了似乎又说句什么。但音量断断续续的,听不大清。
她与棺材的链接,同顾府一样,在这时骤然断开。
指尖无声无息缠绕起一圈银线,瑶依面色稍霁,起码这次她的灵力还在。
那口棺材也非她本体,就是用来关人的容器,没联系就没联系吧。
耳边还清净呢。
暗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爬行动物缓慢从身侧蠕动。低沉嘶哑的窃窃私语,也一同在近处响起,令人背脊无端发寒。
瑶依往前迈的脚步微微一顿,面不改色,抬眸往某处矮屋望去。
夜幕沉甸甸地落在树梢,似乎将枝干都压弯,将矮屋附近的景象遮得严严实实。除了如墨般的黑色,什么也瞧不清。
刷拉一声,杂乱纷扰的脚步同时响起,矮屋的灯火一盏一盏地亮起。
她原先望向的地方,耸立的石碑骤然清晰,上边以赤红的墨水书着三个字“赤水寨”。
裸露大半边胳膊的男人站在石碑旁,脖子上缠绕着条蓝顶蛇,竖瞳紧盯瑶依,缓缓吐着信子。
矮屋内依次走出无数同样着装的男人,手里都绕着各式的蛇类,面色不善地紧盯瑶依。
“你是来求药的。”石碑旁的男人沉着脸望向瑶依,将她从头打量到脚,蓦地开口肯定道,声似洪钟。
都是一群凡人,除了身材魁梧,外加会驭蛇外,再普通不过的一群人。
余光将周围的景象收入眼中,祥和而又安逸,瑶依却无端微蹙眉,隐隐觉得哪有些奇怪,整个寨子似乎充斥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既然他们同月涌楼有关,想必是知道她的目的,没准还从楼主那知道她的样貌呢。
犹豫刹那,瑶依点点头,坦然承认:“对。”
原先说话的男人露出个“果然如此”的神情,胳膊攀着的蛇又爬回脖颈。他不大自然地勾勾唇角:“我姓庞,名俊,是赤水寨的寨主。”
“自神医在这住下后,便有无数同姑娘一般求解药的人来我赤水寨。”庞俊抬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蓝顶蛇的脑袋,缓慢开口,“神医菩萨心肠,愿济苍生疾苦,自然没有不给药的道理。”
“只是,”他蓦地一顿,叹息道,“神医手里的药刚发光了,得到明日才有新的。姑娘不若在寨子里暂住一晚?”
庞俊看似诚恳,态度却极为坚决。
话音刚落,就有赤水寨的人上前,恭恭敬敬道:“姑娘愿意的话,这边请。”
拒绝的话,药显然不会给她。
能不动手,最好还是不动手,省得多添麻烦,没准会逼着他把解药给毁了。
那她还哪有的选?
瑶依眯眼瞅庞俊刹那,蓦地展眉,轻笑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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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便住这罢。”
露着半边胳膊的大汉抬手推门,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尘土飞扬。
明晃的月光透过窗纸上的破洞,毫无保留地落在斑驳的墙壁,将墙角结的蛛网照得透亮晶莹。细碎的灰尘浮在空中,又缓缓在地面聚拢成一小堆。
这地儿怎么瞧,都不像是招待客人用的。长尾的老鼠当着瑶依的面,堂而皇之地穿洞而出。
换做旁的姑娘家,兴许得厉声尖叫,瑟缩或是逃跑。
可瑶依眨眨眼,甚至趣味盎然地盯着早没影的老鼠。半晌后,冲他行了个略显青涩的礼节,眉眼弯弯道:“谢谢呀。”
嘶嘶。
通体漆黑的乌蛇同闪电似的从大汉胳膊上飞出,大张蛇嘴,伸长通红的信子,冰冷的竖瞳在瑶依面前骤然放大,淡淡的腥臭扑鼻而入。
瑶依手心的银光凝聚成银色的锐器,同明允那把铁蒺藜有些许的相似。
没等她出手,大汉默然抬手,拽着蛇的尾巴,将它扯回来,挂在脖子上。他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半晌后只僵硬地叮嘱一句:“好好休息。”
说完便匆忙离开,同被洪水猛兽追赶似的。
木门轰然一声在瑶依面前合上,他魁梧的背影却在足有三指宽的门缝中清晰可见。
满屋的寂寥,瑶依与穿孔窗纸外的月亮相对好一会儿,这才扯开最近的那把椅子,也不嫌满布的灰,手在上面随意拂过,撩起衣摆,大喇喇坐下。
角落里的木床看起来摇摇欲坠,摆着灰不溜秋的被褥,脏兮兮的。
她曲着腿,脚后跟踩在椅子边缘,下颌置于膝盖,一眨不眨地瞪着木床,僵持良久。
直到腿有些发麻,瑶依终于放弃挣扎,刷拉一下又从椅子跃下。
落地的刹那,她的鼻翼微微扇动,脚步一转,走到那挂了和没挂差不多的窗纸前。
早就岌岌可危的窗纸,被时机恰好的夜风一吹,呲地彻彻底底破裂,显出一弯银钩似的月牙。
瑶依探出大半个身体,左右环顾,却什么都没瞧见。刚才闻到的那点儿血腥味,好像是她的错觉一般。
周围瞧不见一点灯光,整个赤水寨似乎都沉睡在梦乡中。夜风刮过,高耸的树木发出呜咽似的声音。
迟疑半晌,瑶依收回身子,手里的银光织起张细密的网,顶替原先窗纸的位置,将大半月光拦在外头。
她走到木床前,微一犹豫,揪着被褥的边,将它在空中抖了抖,抖出一箩筐的灰。
好像有哪里不对。
瑶依盯着挤到一角的棉花,拍了拍另一边空荡荡的被褥,陷入沉思,正视起她不会铺床这事。
方才她坐在椅子上,真的有好认真好认真地回忆明允的动作,还以为自己会了呢。
与被褥做了长时间的斗争,瑶依恼火地将被褥用力丢在床角。
想起这是别人的东西,她又不情不愿地半跪在床沿,将皱成一团的被褥捡回来,勉强排整齐,堆在原处。
耳边又响起叽叽喳喳的声音,同蚊子叫般,仔细听却难闻一字,令瑶依烦上加烦。
她难以控制地握拳,用力击打床板,右手侧因这动作而微微红肿。
门外传来一阵低呼,似是被这声重响吓了一跳。
瑶依不耐烦地扭头,眉宇间隐隐缠着戾气。目光穿过三指宽的门缝,瞧见个浑身裹得严实的姑娘,面色煞白,指节屈起,差点儿就叩响陈旧的木门。
“怎么了?”瑶依深吸一口气,下床,缓缓推开木门。她尽量放缓神情,嘴角扯起轻微的弧度,弯着眉眼问道。
那姑娘惊吓更甚,小小地尖叫一声,踉跄退后半步。回过神来,她不好意思地垂眸,轻轻道:“我、我叫姜绛,生姜的姜,绛色的绛。”
“我知道你叫瑶依的。”姜绛鼓起勇气,直勾勾盯着她,不过刹那又羞涩地错开目光。她将手里鼓囊囊的油纸包举起,不敢看瑶依,羞涩到嗓音颤抖:“我怕你饿着,拿了些馒头过来。”
现在既不该吃夜宵,也不该吃早膳吧?
瑶依蹙眉,目光落在地上积着的月光。姓名的事,暂且不论,就说这吃东西的点,便让赤水寨多些许古怪的地方。
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没由于多久,瑶依抬手,接过姜绛手中的油纸包,露出客气礼貌的笑容:“谢谢你。”
滚烫的温度透过油纸传递到瑶依的掌心,显然是刚热好不久的。隔着层薄纸,都能感觉到里边软糯的触感,确确实实是姜绛说的馒头。
瑶依的手倏忽一抖,浅棕色的右瞳被黑雾遮盖,变得比夜色还要漆黑几分。左瞳瞳孔一缩,闪过迷茫挣扎的神色。
“我该睡了。”瑶依勉力放平声线,垂眸,一手捏着油纸包,另只手便要将木门合上,指尖小幅度地颤抖不已。
凄厉的尖叫混杂着不知从哪传来的谩骂,远比先前她听到的任何一次都令人难受。
大脑似是被针一下又一下刺扎着,她已经快控制不住自己,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又在做什么。
姜绛对此却全然未觉,眼尖地瞧见木床上堆叠的被褥。她恍然大悟,抵住木门,腼腆又讨好地一笑:“我帮你铺床吧。”
瑶依仍在和混沌的意识做斗争,并未立时回复。这却叫姜绛误以为默认。
姜绛撩起袖子,露出腕上绕着的拇指粗的小蛇,蹦蹦跳跳就要越过她往里边走去。
哐当。
冰冷纤细的五指同铁箍一般禁锢住姜绛的脖颈,她惶恐地瞪大双眸,后背因剧烈的撞击而隐隐作痛,指尖在瑶依的手背划出数道红痕。
姜绛明显想说什么,开了口却只能发出一阵接一阵的咳嗽声。
不行的。
不要这样。
瑶依左瞳里的惶恐无措,并不比姜绛少分毫。
她强烈抗拒着,很快调息,熟门熟路地将妄图控制她的怨气压下去。
右瞳中的黑雾如愿散去刹那,瑶依猛然松了手,连退数步,冷眼瞧着姜绛顺着墙壁跌坐在地。
一切该恢复平静的——
如果没有远处那声突如其来的铃声。
黑雾像是潮水般卷土重来,这回连带着瑶依的左瞳,也一道被吞没得彻彻底底,比最幽邃漆黑的深渊还要暗沉几分。
灵力很快地凝聚成闪着寒光的利刃,似有闪电缠绕,尖锐的一端直指面色煞白、吓出眼泪的姑娘。
不可以!
瑶依几乎是在心里大喊。
她喊得那般用力,似乎想因此叫那顽固的怨气收了手。远处的铃声却愈发急促,她在挣扎着,却别无他法地冲向瘫软的姑娘。
铃声戛然而止。
冰雪般冷冽的气味被清风席卷着,将瑶依裹得严严实实,是她所熟悉的味道。
噗呲。
利刃所向披靡地没入血肉,夹杂着骨骼断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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