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害怕被记名字的孩子

‘王晓’——薛颖琼歪歪扭扭地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两个字。

由于现在是镇小学的午休时间,所以薛颖琼在写的时候刻意收了力度,写得非常小心翼翼,导致她本来就非常有“个人风格”的字换了副更加惊骇世俗的面孔——像晒干了的蚯蚓一样,也导致王晓同学眯着眼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才终于确定黑板上那占据违纪名单C位的真的是自己的大名。

王晓不服气,眼神炯炯,示意台上的新晋“狱头子”——

你干啥记我名字?

薛颖琼也用一种非常“酷”的俯视众生的眼神地回复他——

你没趴着。

王晓看不懂她那跟眼皮抽筋了似的表情到底传递了个什么信息,于是结合了一下薛颖琼在自己心中的形象,猜测自己大概率是被无视小瞧了,顿觉冒犯。

他三三班一霸怎能忍受这种对待?

虽说对方看起来就不是善茬,但是正所谓“恶龙不压地头蛇”,你这泼皮才来多久,甭管你是哪路神仙,敢给我脸色看?!

气愤的王晓立马换上一副混不吝的样子给了薛颖琼一个“国际友好手势问候”,附赠一个咬牙切齿表情包。

这小孩儿龇牙咧嘴干啥?不服?

薛颖琼在心里发惑,但疑惑不过一秒便瞪大了眼儿——

嘿!还朝我竖中指儿!

王晓见她瞪眼,知道她被自己“攻击”到了,只觉解气。结果还没得意多久,就见薛颖琼用红色粉笔给自己的名字加圈儿警告,并在旁边备注:违纪后朝管理员竖中指。

这回瞪大眼睛的是王晓了。他本来以为薛颖琼会继续和他眼神对抗八百回合的,他甚至还在心里想了想电影里的那些黑大佬在谈判桌上的神情举止,好能随时应对对方的“攻击”,结果……薛颖琼竟然直接拿‘枪’指着他?!

薛颖琼看着王晓风雨欲来的表情,心里爽爆了。

诶,有职权就是好啊,公报私仇就是好……不不,呸呸呸,我这可不是公报私仇,我这可是严格执法。

薛颖琼给自己正名。

呵呵,臭小子,以为我会和你一般见识?!当然不会,我会和你二般见识!

哼,敢来触你姑奶奶我的霉头?!你要不是我姐的学生,而我今天又恰好挂着这公家的名头,我绝对得给你来点儿永生难忘的教训,叫你好好开眼看世界!

薛颖琼在心里装完型,便很有魄力地瞅了王晓一眼,看那臭小子老实趴下睡觉没有。

结果刚一转头,就迎面飞来了只纸团正中眉心。

薛颖琼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地望向王晓——你小子玩儿完了我告诉你!!

王晓一见她那要吃人一般的恶鬼样,急忙示意她看纸团。

要是敢写什么戏弄我的内容你小子就死定了——薛颖琼朝王晓比划了下拳头,然后打开了纸团。

这字……还挺亲切的哈。薛颖琼在第一眼注意到的并不是纸上究竟写了什么,而是王晓的字。薛颖琼最后评价到:这小子,和我一样,有审美。然后抬头非常深情地看了眼王晓,直看得对方莫名其妙。

王晓陷入了短暂的自我怀疑中:我是写成情书了吗?不是吧?那她干嘛那么看我,噫,怪恶心的!

在王晓快忍不住尴尬要爆炸的前几秒,薛颖琼终于收回了那让王晓心情复杂的目光,重新低头看起了纸团。

‘兄弟,你初来昨(乍)到,可能不清楚这里的guīju,我的名字,以前是万不会出现在黑板上的,大火(伙)都晓得的,因为就算写了我也不会被犯(罚)的,所以shěngshěng爸(吧),把我名字山(删)了。’

短短一段话,薅出来每个都认识,可是合在一起,就好像过年你妈给你介绍你春节限定的亲戚一样让你硬去“亲近”的那种感觉,让薛颖琼看得很艰难。

王晓,我对你的了解又深刻了一点呢,哈。薛颖琼五味杂陈地自顾自露出一个惨淡的笑。

不过,虽然读得艰难,但是薛颖琼大概意思还是懂了。

她在心里琢磨着,图穷匕见啊这是,就是变着法儿想让我划名字嘛。嘿,本来吧你没趴下这事儿也没什么,我也觉得午休强制趴下这规矩很脑残,你要是一开始就恭敬点儿呢,我也就把你名字给删了,但你的态度实在是不诚恳,我也只好保持公正喽!

于是薛颖琼起了坏心眼儿,她在桌子上铺平了纸团,拿起教学桌上的签字笔往上面唰唰两下,然后再把纸揉作一团,朝装睡的王晓大力扔去。

王晓被那带着情绪的纸团砸了脑袋,心中有气但也不敢发,毕竟是自己有求于人,于是只是闷着气拧眉打开了纸团,看了上面的内容后猛地抬头看向黑板。

只见黑板上,‘王晓’(红色粉笔加粗)二字下方除了刚才写的“竖中指”外,又加了另一行字——用非正常手段威胁管理员删名字,情节恶劣。

而写下这话的人,已经大摇大摆地在教学桌上趴着假寐了。

王晓气得把纸团上“对你没影响就好,我就放心地写着玩儿啦(*^ω^*)”这几个字给揉烂了,然后狠力把纸团扔到座位斜后方的班级垃圾桶里。

名字被记在黑板上的人要去班主任办公室挨批评——要在许多办公桌之间当着许多老师的面挨批评。王晓不想去办公室挨骂,王晓绝望,但王晓也没法。

在镇小,三年级的小孩儿,怎么也是无法对“进老师办公室喝茶”这件事完全无动于衷的,他们可以在家里当个完全的熊孩子,甚至让一些长辈对他们“唯命是从”,但是学校老师对他们,却有着天然的威慑,至少在他们毕业之前,这种威慑多少都还在。自然,王晓也不想特意被请去喝茶挨批评。

而且王晓虽然是个能排上“班级四大金刚”的,但那是因为三三班的孩子们都不是很喜欢惹事儿的那类,所以成绩长年占据倒数榜榜首脾气又稍微牛皮糖一点儿的王晓就自然而然被排入“四大金刚”了。

所以,虽然王晓自诩三三班老大,但其实内里还是个“乖宝宝”款。他以前也确实很少因为违纪特意被请进办公室,顶多在课上因走神被顺便提起批评两句。虽然他好动,课堂上的小动作和小话也很多,课间也闹腾,但是在大家都安安静静休息的午休时间他还是会克制自己的动作的,尽管有时还是会有些小动作,不过只要动静不是太大,以前的纪律委员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但是薛颖琼……

薛颖琼肯定不会给自己划名字了。

王晓沮丧起来,刚刚才渐渐升起的睡意这下是伴随着沮丧的腾起消失到头了,不过他最终还是带着沉重委屈的心情趴下了。但他不知道的是,薛颖琼从他把纸团丢到垃圾桶里开始就一直在暗中观察他。

薛颖琼也难得地感受到了王晓的委屈,她有些惊讶,这看起来忒跳腾的小孩儿竟然这么怕被记名字吗?这里的小学怎么回事,连班里最混的小孩儿都这么恭敬吗?

还是说……其实是我姐太恐怖了经常暴力恐吓他们给他们造成心理阴影了?!

不能吧,我姐不是相当反对暴力教学的吗?

唉,想不明白……

“你问为什么王晓会那么怕被记名字?你记他名字了吗?”薛颖娜正在她的办公桌前收拾她的东西,准备下班回家。薛颖琼倚着办公室的门框,等她下班,并向她提出了让自己困惑了一下午的疑问。

“我本来是记了的,不是你说的那个脑残规矩规定的吗?什么午休时间一到就必须立马趴下,不趴下就算违纪。我看他在那儿动来动去,一会儿趴一会儿起的,好几分钟了,就给记下了。”薛颖琼回答她。

“我以为你会管的比较宽松,就直接给你说的是学校的统一规定,当然,我们班我是放的比较松的。”薛颖娜边收集着桌子上的纸张边给它们分类,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而且王晓我会更加放松些,他的情况有些特殊。他,似乎是有些轻微的多动症,但这个只是我的判断,你不要去和孩子们讲,他们现在缺乏判断力,很容易把别人的一些小缺憾当做攻击别人的武器。”

薛颖琼听罢点头,“这我当然知道啊!不过你也不早点儿给我讲清楚。刚来一天就叫我去给你管午休,我昨天还和那群小子们面对面尴尬呢,今天他们一见我那表情啊……真的是……”薛颖琼无奈地摇摇头。

“我这不是相信你吗。”薛颖娜笑着说,“而且你最后不也没把王晓的名字给我交上来吗?”

接收到姐姐直言的信任,薛颖琼有些不好意思地抱起手臂,“那是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最后就在午休结束前把黑板上的名字给擦了。哦,对了,你还没回答我最开始的问题呢!”

此时薛颖娜已经收拾好了,她引着薛颖琼走到了门外带上门,然后锁上门后,才开始回答薛颖琼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其实不只是王晓,大多数乡镇上的孩子,大概都是如此吧。”薛颖娜和薛颖琼并排慢慢地走着,“小学生嘛,大概都是会有些‘怕’老师的,但是乡镇的孩子们,他们对老师与其说是‘怕’,不如说是敬畏。‘怕’是不带太多认同的,也就是说对自己‘怕’的对象没什么所求,但‘敬畏’不一样,‘敬畏’是有所求的。乡镇上的孩子,他们对老师有更强的滤镜,对老师的话深信不疑,对老师的要求照做不误——不是说全部,但是大多数都是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呢?其实你如果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就会很容易发现那些孩子的共同点了,那就是——他们都很缺少细致的关爱。”

薛颖娜说着看了薛颖琼一眼,看她听得很认真,低着头,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于是薛颖娜继续说到,“缺爱的孩子们大致可以按他们的家庭背景来分成两类:一类是留守儿童;另一类虽不是留守,但是由于家里教育观念的落后,没有得到足够的关爱。不论是哪类,这些孩子都是缺少关爱的。而缺少的这份爱,是本该由家庭给予的,一个孩子在他的人生中得到的第一份爱,也是最重要的一份爱,但却没有完整。它的不完整,会在那些孩子心里凿出一个大窟窿,一个会让他们感到不安孤独的窟窿。由于不安,他们会本能地去寻找可以填补这个窟窿的东西,比如来自他人的认同关注这些东西。而此时,对于被关在学校的他们来说,最能给予他们这些东西的,就是老师和同学了。而老师由于社会认同啊以及和‘父母一样的大人’的这样的身份,更能成为替代品。所以说,这群孩子,其实是同时带着失望和希望从家庭里逃出来的孩子。”

说到这里,薛颖娜的眼睛里有了些不明显的闪烁,“其实,留守的孩子,还是有可能感受到足够的关爱的,有些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之类的真的对孙子外孙是无微不至的,有些溺爱得甚至有些错误了。所以我觉得,相较之下,另一类孩子生活得会更加不安,那些在落后的家庭教育中长大的孩子,因为这样的家庭不仅给不了他们细致的关爱,甚至可能会成为他们一生的枷锁。那些孩子的家长,他们是在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环境里长大的,在那种情况下,教‘如何生存’当然比教‘如何成人’更加迫切,并且在生存都没法满足的情况下,任何人——不管大人小孩儿,都没法在精神上要求满足,所以不要要求更多关爱在那时是合理的,但是那种合理不能带到现在。因为现在的物质条件好了,大多数家庭,就算是穷,也不至于饭都没得吃。而且这是在乡镇,镇上的人大多都在农村有地,除非是绝对的懒汉,否则满足口腹对大多数家庭来说是没问题的。所以这一代孩子,他们出生以后生存基本上是不用他们太过担忧的,所以他们的内心自然就会开始渴望精神上的满足了。这是日子变好了的结果,是时代进步的证明。但是很多家长的观念还是沿袭老一套,觉得给孩子吃给孩子穿就给得足够多了,却忽视了他们和孩子们之间成长环境的不同,并且还对现在的孩子们要求更多关爱的要求非常不理解。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这是过渡阶段一定会存在的矛盾,并没有绝对的谁对谁错。”

薛颖娜说得很慢,也说了很多,就好像这些话、这些想法,早已经在她的脑海中存在许久,等待一个可以交付的人来开启它们。而薛颖琼也听得很认真,一改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她全程沉默,出奇地安静。这些,是此前她从未知晓也从未思考过的东西。

“说了这么多,我想你应该也能理解王晓为什么那样了吧。王晓的父母都在外面打工,王晓从出生到现在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基本还没有在学校见到我的时间长。家里爷爷奶奶看着王晓,但两个老人年纪也大了,精力也有限。所以王晓……其实也只是一个渴望爱渴望肯定的孩子而已。”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在停车的地方站了许久,但是,谁也没有先说要走。

直到天边的云被夕阳染透了,电瓶车才载着两人的沉默,驶在了乡间的公路上。

第二天,薛颖琼主动跟着薛颖娜早早去了学校。到了学校,薛颖娜在学校后门附近停好车后,就拿着后门钥匙直接穿过学校后门去了办公室,薛颖琼则一个人独自在学校的展板处转悠。

学校历史、优秀学生表彰、预防肺结核……薛颖琼有一着没一着地看着展板,思绪就像晨间的雾一般,浮在空中。

“给你的!”

一只小手突然出现在薛颖琼侧后方,半握着往薛颖琼的外套口袋里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薛颖琼还没反应过来,那小手的主人就不知道跑开到哪里去了。

薛颖琼把兜里的东西薅出来一看,是一颗糖和一张叠好的纸,把纸展开,只见纸上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谢了。

哈,薛颖琼笑了,王晓这小子,竟然会写‘谢’字啊,不会是查了字典吧!

薛颖琼噙着笑,把两个字看了好一会儿后,才重新把纸叠好放回了兜中,然后顺手剥开糖,扔进嘴里。

“这糖还挺好吃的”,薛颖琼感叹道。

然后,就调转方向,朝着三三班的教室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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