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观察要看重的不只有被观察者的面部神态与行为微动作,更能透露出被观察者情绪的,是语言。”湖时用教棒点了点电子屏。
他正想继续讲下去时,一道质疑声冒了出来。
“湖长官,如果被观察者是哑巴,或是不愿开口说话,那……”问话人是那位最年轻的慕晌。
“前者。”湖时不多说一句废话。
“我明白了,谢谢长官。”
“我们继续……”
也许是怕待会儿继续开始讲课后又有人问前面讲的问题,湖时环视着仅坐有六人的房间,
“还有人需要提问吗?”
没有人应答。
但是一道目光急匆匆扫来,又急匆匆收回去。湖时紧追过去,对上眼,发现它的主人是闻煦。他像是故意不开口,专门等着对方来找。
“长官,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闻煦将重音放在“小小”上,把手中还在把玩的笔放回桌面,“怎么观察异形的情感?”
“异形没有情感。”一针见血的答案在当今社会找不出破绽。
“湖长官,你怎么就断定所有异形都没有情感呢?如果有特殊情况……”
“这是客观的,我可以告诉你,目前所有文献以及现实中,这个观点都是成立的。请你不要耽误我们的时间,临12259821。异形,没有情感……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我们接着讲下一项。”湖时清清嗓,又端正讲起课来。
他的碎发被撩到耳郭后,侧脸冷峻,时不时扭到六人面前的整张脸也是面不带笑的。
闻煦缓缓点头,似笑非笑地垂下眼。
待到这堂课结束后,湖时走到闻煦面前。
湖时虽然以前在课堂上也有过比较激进的言论,但是,根据□□中央最新的规定,若讲师在课堂上有过激言论,学员可以随时举报,所以这几年湖时也不怎么敢去“训斥”学员了。
唉,怎么改不掉以前这坏毛病。
“抱歉,临12259821,我……”湖时话还未说完。
“没事啊长官,我不在意的,”闻煦说这句时看起来很漫不经心,而后又自顾自的准备走,“你又没干什么,湖长官……放心,我不会举报你的。”
湖时听到他的回答后愣住,这是头一回有人说没事,随后又点点头,应了声“好”,也准备收拾收拾东西离开。
“那——长官,”他拖长了音,
“我们下午见。”
下午就不是湖时授课了。
真要见,要等到两天后。
但湖时还是扯了扯嘴皮:“嗯,再说吧。”
这一声很轻,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不知那已经走了数十步的人是否听见。
……
“我还是觉得实践课程有趣些,理论性课堂也太枯燥了。”说话人叫秦文迩,是这次来转训队伍中第二小的年轻人。这话暗戳戳指着哪位长官的课程呢。
“嘿!你懂什么,秦文迩……理论性课堂才是极具趣味与高深至极的知识平台……”刘葺满眼痴迷地说。他的确是这一行人里最喜爱理论性课程的人。
慕晌盯着闻煦,见他在讨论中沉默不语,便到他身前道:
“闻哥,怎么不发表一下意见?”
“实践课程确实更有趣,理论性课堂单就是嘴皮上的功夫……这样够吗?”闻煦手上捏着一台便捷式显示器,不知道在看些什么,草草回答了慕晌的问题。
“刘葺……”秦文迩听完闻煦发言后,便开始“声讨”刘葺。
后面的话语闻煦没有再听。
他独自一人走到宿舍露台,手上的便捷式显示器正放着一张身着执行者组/织队服的成员资料档案。
那个人的乌发捋得很顺,眼睛里闪着些光,面容姣好。
嘴角还噙着细丝笑容。那时候还很爱笑。
闻煦扫过档案照片的拍摄时间。
基地纪四十五年。
这时,宿舍床区传来一道惊呼声。
“闻哥!你快出来看!”林复真朝闻煦喊道。
他们五人围成一圈,谭安手上拿着一张《全基地时报》。
《全基地时报》是刊登所有现存人类基地内发生大事的报纸。
谭安手中的是日期最近的一份。
最引人眼的是上面加粗加大的几个黑字。
「K.Ophmag(凯·奥夫玛格)人类基地被攻陷!」
闻煦走到跟前,在看清这些字之后,心头一颤。
他继续往下看去,「屠杀」与「异化潮」等刺眼的字眼**裸地展示在众人面前。
「基地纪五十二年,K.Ophmag即(凯·奥夫玛格)人类基地于三月十二日被异种组/织攻陷。异种组/织在当地进行了血腥屠杀与基因修改毒气的释放等这些惨无人寰的行为。据□□中央粗略统计,被屠杀人类约六十万,被异化人类超五十万,原基地内百分之九十八的人类已不复存在。异种组/织将K.Ophmag(凯·奥夫玛格)更名为Kag(卡格),宣告着领地的归属……此次人类基地沦陷是继二十五年前K.Othim(凯·奥斯伊姆)即今异种属地Kim(奇姆)的又一大人类惨案,它破坏了近几年较为和平的秩序,表现出异种的狼子野心。我们不仅要为本次罹难者惋惜与哀悼,更需要注意各基地的防范……」
“我去……”慕晌在其中怔怔地看着报纸内容。
闻煦呼吸一滞。
他感觉身周的氧气都被掠夺走,像是鱼儿离开池塘一般,要坠进那无边的绝望里。
他小时候待过K.Ophmag人类基地。
……
“爸爸,你什么时候执行完任务回Tad基地来陪我们呀?”小孩牵着父亲的手,一蹦一跳,在大街上踩出彩脚印。
“小煦,还有几个项目了,等这些任务做完,爸爸就回去陪你们。”
年仅四岁的闻煦怎会知道那些任务需要多少时间,只是轻悦愉快地回答:“嗯!那我和妈妈等你回来!”
这一等,便是二十多年……
“它们安的什么心……我真的,我以前还想着去K.Ophmag基地玩呢……”慕晌小声嘟哝着。
“你别说了慕晌。”林复真轻声提醒。
“我咽不下这口气……”慕晌弱弱低下头叹气。
“安的什么心?它们异种根本没把人类当‘人’看。”谭安把报纸折起,放在桌上,“而是……”他顿了一下,思考着要不要把接下来的说出来。
周围人几双眼睛死死盯住谭安,像是不说也会打破砂锅问到底。谭安也只好把话放出来,“当做食物看。”然而紧接着的话语才更让几人感到惊恐,除开闻煦。
“你们见过异种吃人吗?”
……
十年前,谭安和闻煦都是当年最新一批进入护卫队的人。理所应当的,要进行转训。只不过护卫队的转训顺序与执行者组/织完全相反。
执行者组/织第一个转训的地点是疗愈队。而护卫队需转训的第一个组/织,是督察队。
“谭安!你是叫做谭安吧?”一个稚气未脱、意气风发的男孩跑到谭安身旁。
“你是?”谭安看着眼前这位似乎比他还小些的男子发问。
“我叫闻煦。”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交友的开始。
一天,督察队转训部门派下指令——要求所有转训成员出基地进行督察。这无疑是非常危险的。
“你们要记住,督察队的成员,一大半辈子都游走在基地外,”转训主席在转训大厅对这次来转训的所有护卫队队员说道,
“因此……”
因此所有来转训的其他组/织成员也需要离开基地训练——在基地外那异基因动植物遍布的荒野,寻找是否有幸存的人类,并根据其意愿判定是否愿意到基地内生活。
“喂!别碰那株植物!被那上面的刺给扎到,就等着留在这里做养料吧!”转训长官朝一个成员喊道。
那位因为好奇心驱使而正准备摘下一株异化植物的护卫队队员讪讪地收回手,“抱歉,云长官。”
没有人看到——他将带血的指头背到身后。
“基地就不应该把护卫队的第一个转训组织定在督察队,队员连基本异基因动植物都认不出来……算了,都聚着些,我与你们讲明白。”云宁叹了口气。
经过云宁讲解,众人的好奇心更重,一个个在“暂时解散”声后跑去附近认异基因植物。
一位疗愈队随行成员站在灌木丛边,看看又嗅嗅这株植物,发现竟是一种稀有的名贵药材。
“看来基地外也没基地时报说的那么令人寒栗,还有额外收获呢……”她的话刚说出口,一根藤蔓就从地里钻出,紧紧缠住了她的下半身!
藤蔓莫约有寻常人的头围那么粗,黑得瘆人,光滑的表层不带一点革制,扎人的刺也找不出一根。
那藤蔓愈缠愈紧,被捆住女队员的尖叫声扼止在咽喉,都化为悲恐的泪水。
“长官!救……救救我……长官……”
那些藤蔓到处扑腾,似乎一直在挑衅。更甚,它们还贱兮兮的用自己体表的茎皮蹭着那位队员的身体。
它们见那位队员一直在挣扎,有些腻了,它们一圈一圈缠绕着队员,不知又要搞出什么事情。紧接着,缠住她的那根藤蔓又是一次收紧,那位成员竟被藤蔓挤压至爆体而亡!
如此大的怪力!
人体组织散落一地,皮肤组织、肝、肺、心脏这些脏器暴露在晴空下,烂的稀碎,脑浆从已经烂成不到一半的头里缓缓流出。
那些藤蔓发了狂似的在地上游走,舔舐着,一次一次将地面上的人体组织卷起,饱吞入腹。
太刺眼了。阳光,太刺眼了。
甚至有一颗眼珠因为那场焦急的觅食滚碌碌跑到了闻煦脚跟旁。
闻煦感受到触感,便低下头看。
他瞳孔一震,似乎感受到了死者生前的痛苦。
血呢?她的血呢?
没有漫天血色,但是那些藤蔓却变红了。
是它们吸干了她的血。
“Roan!罗安!”一位身着蓝色制服的疗愈队陪行成员撕心裂肺地喊道。
她双眼猩红,牙齿随着身体的发颤而发出“嗞嗞”声,“为什么……为什么要……”她情绪接近失控,从侧腰包里拿出几枚反基因弹,朝那些藤蔓扔去。
反基因弹的投掷速度很快,即使半数以上的都被藤蔓接住丢飞,也还是有不少藤蔓被炸去生命体征。
剩下的藤蔓盘伏在死去的藤蔓上方,像是在默哀。而后又接二连三地竖起,分泌着令人泛恶的黏汁。
它们显然被惹生气了。
“Yulea!你又冲动!”一位疗愈长拉住尤拉的一只胳膊,用力往后一拉。
刚刚站着的位置瞬间钻出一条藤蔓,那巨力几乎可以将人直接撕裂。
尤拉惊魂未定地扶着一棵树,一口接一口喘着气,本想憋回去的气,却因反胃而适得其反,差点吐出来。泪水止不住,一滴滴从眼眶内挤出,滑落自脸颊。
丛林里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爆体的声音让人脊背发凉。
闻煦被一道呼喊叫住,刚要扭头去寻找源头,手腕就被一个东西抓住。
没给他时间反应,就被拉进到等离子屏障里。
等他站定回过神,定睛一看,屏障里除他之外,仅站有六人。
他们这次来转训的人,本包括转训长官、三四位督察队队员、四十余名护卫队队员、八位疗愈队随行成员与三两个后勤人员。
“谭哥,转训长……我们,不是来了五十多个人吗?”闻煦眼神发空,嘴唇忍不住打抖。
谭安闭上眼,极其悲痛地摇了摇头。那位称作尤拉的疗愈员拉着转训长官的手臂嚎声大哭。
魂散满天血色,一切都安静了。
“还有人活着吗?”闻煦刚说完这句话就深感不对,连忙补上,“我是说,外面,还有人活着吗?”
一语毕,众人陷入一片安静。
“嘭嘭嘭”屏障外传来剧烈敲打声,是近十个一同来的成员。
闻煦刚想靠近屏障边缘,手就被转训长官拉住。
他回过头,见转训长官摇摇头,无奈地盯着自己看。
闻煦只好收回手,安静待在一旁。
“转训长……为什么不放我们进去……凭什么我们不能进去……”明明都是经过基地层层测试而挑选出来的勇士,却还是会在这种情况下手足无措、满面惊恐。
屏障里的人一齐看向转训长,转训长摇头,闭上眼,以面朝天,长叹,
“他们已经被寄生了。”
这声音不大不小,屏障外那些人也能听见。
“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们!我们几个好不容易才能躲过那个异种的追击!身上连伤都没有!”其中一个人用拳头极重地捶在屏障上。
他宣述着自己的愤懑,而用刀刺般的言语去攻击着屏障里的云长官。
有了一个带头,其他人也开始击打屏障,抱怨着、斥骂着转训长官的行为。
可能他们都不知道,这种等离子屏障,在未锁定的情况下,是不会屏蔽人的。
屏障外人的斥责逐渐演变成咒骂,从只攻击转训长,到无差别言语攻击屏障内的所有人。
一字一句,字字痛心,句句诛心。
可是为了护住屏障里仅剩的七位人类,他不能放开屏障。
“你配当转训长官吗!”
“云宁你还有脸见□□中央吗!”
“你们有脸见我们和他们的亲人吗!”
“你们他妈还是人吗!”
“你们良心被狗吃了是吧?你们才活该被异种基因感染!”
“……”
讽刺性的话语,一遍又一遍的从他们嘴里蹦出。屏障里一位督察队队员听不下去,反过来斥责他们,“疯了吧!你们没上过课吗!未锁定的等离子屏障不会屏蔽人类!”
这名转训长官分明才二十多岁。是啊,他承担不起那些责任,他不能不救,可是现在也不能救。
转训长官用双臂曲起放在耳侧,紧抱着头,压抑着极大的痛苦,小时候的回忆一遍又一遍的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我对不起你们……”他埋着头又从胳膊肘里探出,“我真的……愧对基地……可是,现在看看你们自己呢?我没办法救你们了……”云宁将目光放在他们的手上。
屏障外的那些人疑惑了片刻,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面色开始变白,可这并没有让他们感到恐慌,反而还朝屏障内的众人冷笑。
“说一句话就想恐吓我们?你还有长官的样子吗?”屏障外一男子出言不逊。
“云长官,”站在云宁一旁的另一位疗愈随行成员轻轻拍着云宁的背,“你没有做错。”
屏障外的那个男子看到这一幕,瞬间就暴怒。
“部林山你什么意思!难道是我们做错了吗?是我们理所应当的被困在外面?你用脑子想想行不行!亏我们做了三年的队友!”他从地上抄起一根粗树枝,往屏障砸来。
“我有说错什么吗?你这样做只是徒劳,你们……”部林山顿住,别开眼,“抱歉,节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屏障外所有人身体一侧长出几根藤,劲细的长条在身侧扑动着,有些缠绕在一起,像蛆虫一样,扭曲着、盘囷着,时不时张开的枝嘴分泌出黏汁附着在藤蔓上,伴随着蠕动,屏障内众人都觉着那东西随时都会掉落几滴在泥土地面。
在那黏汁滴落的瞬间,屏障外几人的体内瞬间冲出数以百计的藤条,尽数向屏障袭来。
“他们,是异变吗?”闻煦抬起有些发抖的手,指着盘绕在屏障上的藤蔓。
云宁摇摇头,“不,他们是被异种吃了。”
那些异种嗜血食人。
被那些藤蔓从内到外啃食掉,很痛吧?
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那些藤蔓所属的根部有一张嘴,向内凹去,长满獠牙。藤蔓尖端撕裂了屏障外的那些人,将他们分批运进嘴里。
那张嘴的边缘流满了人血,每一次张合,都会把一些被挤满的人体组织挤出嘴角。那些残碎的人体组织像饼干碎屑,一点一点,掉落,散裂。
黏腻,恶心。
沉重的气息排山倒海般压在众人身上,不留出分毫喘息的余地。
“可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转训长?”谭安站在一边,手上拿着便捷式显示器,“这里完全连接不上信号,基地收不到任何关于我们的消息。”
“我带了无线电传示器……已经与基地联系过了,你们放心。”尤拉抹净脸上的泪滴,弯着腰,一只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将无线电传示器上的电波码示意给众人看。
几位幸存者默默竖起大拇指。
“尤拉,你走过来些,别离屏障边缘那么近。”部林山提醒。
尤拉闻言,微微偏过头瞥了眼屏障外。
只见那些可怖的藤条趴在屏障上,有一些短小的岔在旁边,剧烈地抖动着。
突然,一根藤条钻入地里。尤拉吓得直起身,接连后退好几步,往众人堆里跑来。
“它钻不进来的。”云宁蹬了蹬地面,众人这才发现地面上覆着一层透明薄膜。
这薄膜似乎是亚物质粒子制成的,硬度极大。
“嗵!”藤条撞上亚物质薄膜,发出一声闷响。被撞击的地方瞬间凸起,形成了撞击物的模样。
亚物质薄膜的可延展性真不是浪得虚名。
“真恶心……”部林山皱紧眉头,眼神中却含着一丝不明的情绪。
又是一声重响,许多藤条打在屏障上,但是已经没有了生息。
“你是在为它们惋惜吗,部林山。”屏障外的藤条夹缝中探出一支枪管,拨开凌乱的枝干。映入众人眼,是一副清隽的脸庞。
“没,它们就应该全部堕于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部林山道。
“还是太轻了。关掉等离子屏障吧云长官,你们安全了。”那位年轻人将藤条一一挑下。
……
待到被困人员依次登上援助车后,部林山走到年轻人身旁,轻拍他的肩,“多谢,奴西。”
“职责所在。”奴西莞然一笑,眉眼弯弯地看着部林山。
援助车逐渐驶离丛林,路上碾过一些东西,震得车晃啊晃,车上没有人开口提那是什么。
两辆援助车缓缓驶进基地城门。
一层又一层的监测膜穿过人体,发出报对的声音。
“恭喜,”
“回到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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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故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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