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五大国之一的齐国有一座活火山,位于都城鎏京万里之外。
终年山灰浓烟缭绕,风刮起石子,都会冒出红色火粒。火山脚下,大地黑红,连土壤都带着高温。这里寸草不生,唯一活物是盘旋九空、时刻等待觅食的秃鹫。
而在这人迹罕至的荒地地下,却立着名动六州的墨家机关城。
地下三百米,墨家机关城。
吱哑,推开木质门扉。黄老来到这间房间,先看到的,是那一个挂在窗边的古旧风铃。青铜做的,外表已经开始腐朽脱落,里面精巧的机关却还在铃舌内部运行,滴答、滴答,是时间流失的声音。
黄老觉得眼熟,说:“小溪做的吧。”
“欸,你还记得啊。”卧于病床上的女人合上古旧医书,抬起头,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来。
“嗯。”黄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气:“他就喜欢捣鼓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谣川这就不赞同了:“什么叫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这叫‘闹钟’的东西比香钟还好用,我前段时间,眼睛看不太清,都是听它计时的。”
黄老嗤了声:“我可没忘他最初做这东西的目的是为了偷懒。我要他卯时过来,他一定会睡到只给自己留一刻钟,每天火急火燎踩点到。”
谣川笑:“他当时多大啊,在你那个棺材铺给你起早贪黑当牛做马,睡睡懒觉怎么了。”
黄老见鬼似的看她一眼:“你真的老了,以前都是跟我一起骂他的。”
谣川被他逗得直笑,书都拿不住了。任谁也想不到,这位以狠辣冷血出名的医家谣川,会有笑得那么开怀的时候。
谣川抹去眼角的泪水:“我今年一百六十二岁,你今年一百九十八岁,怎么说都是你要老点吧。”
他们两人看外形,其实看不出来谁老。医家虽有驻颜术,但谣川已经到了生命末期,那种苍老的沉沉之态,是怎么都掩盖不了的。提起年龄,黄老也毫不避讳地讲出今日前来的目的,“你要我过来,是有遗言要交代吗。”
“嗯,是有话想对你说。”
谣川坐起身子,苍白的头发落满瘦到脱相的身体。
她指甲上的蔻丹早脱了个干净,当初千金楼里脂粉气十足,看到个长得好看的小孩就想把他拐进妓院给自己赚钱的“恶毒谣娘”,现在朴素得不像话。
“小溪离开机关城了吧。”
“离开了。”
“你告诉他身世了?”
“他早晚都会知道的,而且【千金】的半碎,一直让这小子闷闷不乐。他这次去云歌,若是得到玄天木修复【千金】,也算是了却心事。”
谣川:“你就不怕他遇上杜圣清吗。”
黄老道:“杜圣清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呢。”
谣川:“那要是【圣人学府】那群顽固不化的酸儒,非把他留在云歌,让他当卫帝呢。”
黄老:“他哪是当皇帝的样子啊。这小子闲不住的,得了玄天木后,他自有办法脱身。”
谣川笑笑,平静拆穿他:“其实你就是想把小溪,送到外面的旋涡里吧。”黄老沉默,没反驳。
谣川得出结论。“你一定要他卷入这天下风云内。”
她也没有指责他什么,只是换了个话题,说:“现在全天下都在求七阶成神之路,你说最先化神的人会是谁呢——杜圣清生死未卜,那么仅剩的两人,胥蝶夫人,还是东君?”
诸子百家,五阶成圣,七阶成神。
黄老不欲谈论此事,冷硬说:“我不知道。”
谣川:“哦,还忘了一个人。”谣川往后一靠,她五官每一处都生得薄,年过半百后,皮肤松弛下来,唇角一勾,眼皮抬起,看人时少了几分年轻时的酸薄,多了点深邃。“按照姬玦的天赋,这六年,他可能也要破阴阳六阶【司命境】了吧。”
黄老听到这个名字,抬头,耳边是窗外随风摇曳的青铜铃声,他唇合成一线。
谣川道:“我这些年跟医家有些联系,知道了一点姬玦的事,你想不想听。”
黄老不信:“他现在尊为阴阳家家主,行踪居然还能被外人知道?”
谣川笑说:“偶然见到的,一个照面,就令我们医家不少弟子神魂颠倒。看吧,我当初在千金楼就说这两个小孩招人,你还不信。”
黄老神情有些复杂,但诸多往事恩怨,只化为心中一声叹息:“他现在怎么样了。”
谣川:“挺好的。在婴宁峰掌权多年,人肯定会变的么,性格跟以前相比是冷了点。”
黄老说:“只是冷了点?”
谣川:“不好说,每个人跟我说的姬玦都不太相同,这孩子性情越来越难以猜透了。小溪也是,长大后变了好多,他们都是小时候可爱点。”
黄老没再说话。
谣川却是想到什么,没忍住笑了好几声,她的目光长长远远,喃喃道:“我要是死了,知道他们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就只剩你了啊。”谣川道,“药谷小辈们跟我说,姬玦现在位高权重,拒人千里,手段冷酷无情。但谷主却跟我说,姬玦这人,你连他外露的冷漠都不知真假。”
“以前哪有那么复杂,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他们的时候,小溪安放在青楼前院的留目珠,被一只鸟带到了客房中,他跟姬玦一起进来偷。”
谣川脸上的疲态都消失了些,她唇角弯弯,眼里泛起零星光点笑意来。
黄老和她一起回忆往事,神态也轻松了点:“嗯,我记得小溪的留目珠。他在自己房间捣鼓了一个木盒子,连了五颗留目珠,将它们分别放在了茶铺,书馆,黑市比武台,戏坊,还有你当时的香闺玉阁前院。”
谣川:“对。看把他聪明的,每天足不出门,就能在家听书看戏,看腻了还能换台。”
“其实他们一进香闺玉阁我就知道了,暗中观察了他们好久,这俩小孩,以前可有意思了——对话有意思,后面被迫躲在柜子里,听屋里动静时的表情也有意思。”谣川笑意怀念而温柔。“当时姬玦应该心情不好,他是被迫拉过来的,显然压着情绪,对小溪的话爱答不理。但小溪当时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他身上了。他开了条缝偷看,表情惊呆了。”
谣川回忆施溪当时的表情,又一次笑得胸腔起伏,“哈哈哈,你都不知道小溪那没见过世面被吓住的表情,可逗了!”
黄老脸上也带了点笑:“以前人人都喜欢逗他。”
谣川:“其实现在也喜欢,只是敢逗他的没几个人了而已。”
谣川敛了笑意,问:“小溪离开前,破墨家四阶了吧。”
黄老点头:“对。”
谣川:“小溪啊……墨家四阶,兵家三阶,道家三阶,医家二阶,农家二阶,法家二阶,说不定还有我不知道的九流十家。前所未有的百家天才。我收回前面的话——”
她似笑非笑:“现在诸子百家都在求最后的成神道,但说不定最先抵达七阶的……是小溪呢。”
黄老:“……小溪吗。”
谣川抬手,理了下鬓边的长发,“如若不是他和姬玦小时候认识,这二人现在,也该算王不见王吧。”
黄老涌到喉咙的一句“说了那么多,你的遗言呢”,还是咽了下去。谣川那句话,沉重落在他心头,也让他品尝出一些物是人非的苦涩味道,是啊,谣川死后,他就是最后一个知道千金楼往事的人了。
谣川偏过头,望着那轻轻摇动的青铃,“我死的事,不用告诉小溪。”
“好。”
“其实也没什么遗言。”谣川道:“就是快死了,想跟人聊聊天,死后你把我的骨灰洒到岩浆就行。”
“……好。”
谣川笑了笑,她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活不过今天,但濒临死亡,心情却异常平静。
谣川抬起头来,在这地下几百米遥望虚空,仿佛看到六州即将掀起的天下风云。
“术法七阶,成神之道。几千年来,从未有人到达过。”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但是婴说,快了,就在这十年内,会出现第一个破七阶的神。”
黄老手指颤抖,也跟着念出了这个让天下人闻之色变,深深忌惮的字眼:“婴。”
阴阳家千万载以来,历代供奉的【婴】,如今六州最接近“神”的存在。
离开雾凇山,姬玦回了一趟婴宁峰,径直来到禁地前。黑色石门打开,惊动了虔诚跪坐于血池旁边的圣女。
七岁的小女孩脸色苍白,见到他,惶恐不安地站起来。她被拔了舌、刺了耳,脚下横穿过一条血色铁链,藏于银蓝色衣裙下。起身时哐当发出轻响,望向他的眼神,胆怯又恐惧。阴阳家圣女的使命,就是从稚女开始,由生到死,一辈子侍奉于神婴之侧。
姬玦这次下山杀了很多人,哪怕换了好几身衣服,也遮掩不去冰冷的血腥味。他平静说:“不用管我,你忙你的事就好。”
圣女猜出他的意思,神情忐忑,点点头,重新坐了下去。女孩跪坐祭坛,背脊挺拔,稚嫩却又虔诚。
姬玦依靠着石壁,低头看。祭池之底,水是淡黄色的,泛着一点诡异的绿。犹如孕妇体内被感染的羊水内,包裹一个似人非人的黑红色怪物。它蜷缩着身体,血色胎衣束缚着未成形的四肢,闭眼无比乖巧。
……【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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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归云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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