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扶盈立即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徐夫人恍若未觉,再次拢住了她的手,“我知道你不愿留下,但事已至此,何必心存幻想呢?”她面上毫无嘲讽之色,语态亲昵,“姚哥虽然年纪大了些,可人很好,他会疼你的。”
“你看,这间屋子是姚哥特意为我布置的,比城中最好的人家也不差。你若想要,姚哥定会答应。”
满室的上等器具,或许是洗劫而来,皆不成套。这些东西回不到原来的去处,拼拼凑凑不成章法。
犹如徐夫人本人,与此地格格不入。
木石无声,可她却笑,说山贼对她很好,说她过得很好。
扶盈心中有些酸涩,犹豫片刻仍是挣开徐夫人的手,“我......不会留下的。”
徐夫人又笑了,这次却带了些冷意,仿佛嘲笑她的天真:“难道姑娘还指望谁来救你不成?”
“他们和县衙的周县令相识,就算去报官也无用。不能求官府,平民百姓又如何能斗得过?”她说着,神情带着些怨恨,不知在说扶盈还是在说自己。
“执迷不悟,不过累及家人罢了。”
其实徐夫人说的话,扶盈都明白。
让瑶枝、连玉平安脱身,她已经满足了。安亭县的官府与山贼结识,决不会出手;谢明蕴恨她入骨,更是巴不得她受人折辱。瑶枝、连玉想救他,实在上天入地无门。
可她们总不至于那样笨,什么帮手都找不到,还傻乎乎地又送上门来。
那就足够了。只要活着,她们总有一天会淡忘的。
扶盈看得很开。皇兄死后,她彻夜高热,几乎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对于生死,说不清豁达还是消沉,总归是看淡了。
她想此处也勉强算是山清水秀,如果山崖足够深,大概连尸骨都不会被人找到。
徐夫人见扶盈不语,当她是认命了,冲动的神情褪去一些,又恢复为端庄的妇人,拉着她殷殷嘱托。
“你跟了姚哥,寨子里的人不敢轻视你。有什么想吃想玩的,嘱咐一声就是,也不必多理会。”
“老三和姚哥有些矛盾,你离他远些。这些事我们女人家的不要掺和,免得触霉头。”
“寨子里女人不多,你闲时可以多来找我说话。愿意的话,让姚哥将你的住处安排近些,就是与我一同住我也不介意。”
徐夫人自顾自说着话,一面是真心为扶盈好,一面也是高兴有人作伴。
起初姚老大防着她逃跑,不太允许寨里的人同她多话。
后来时日长了,她也不想和盘虎寨的人打交道。都是些目不识丁的粗人,太过庸俗。
她能说得上话的人不多,在扶盈之前,倒还有个二夫人。
二夫人是个很识时务的女人,知道自己走不掉,干脆放低了身段,温言软语哄得姚老大极高兴。
可后来姚老大把她杀了,据传是她和某些人不干不净。具体的事,徐夫人不敢再问。
好在如今扶盈来了,她一人便不寂寞了。
徐夫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只是说来说去,始终不敢问起那个堵在喉口的问题。
扶盈看着她,良久默默低下了头。
她并不认同徐夫人的说法,但要反驳,又毫无底气。她帮不了她。
盘虎寨的人看得很紧,扶盈借口想看看寨子周边,被房外看守的人拒绝了。到晚间,姚老大还来了一趟。
扶盈对姚老大实在没有什么好脸色。倒是徐夫人替她说话,“只是疲倦罢了,姚哥也给姑娘些适应时间。”
见她没有寻死觅活,姚老大还算满意,毕竟美人多少都有些傲气,也不急一时半刻。比起已经收入囊中的小夫人,他更期待放走的两个侍女能带回多少宝贝。
若是那个侍女不瞪那一下,他还不放心。但既然她们这样有情有义,那他也只好笑纳了。
月悬当空,林风簌簌,瑶枝、连玉摸索着回到城门附近时,天色已大暗了。
小道枝杈横生,曲折不平,一路行来,二人头发乱了,衣裳也沾了泥。
究竟要向何人求援,连玉也不知道。她只晓得扶盈费力让她们脱身,绝不能辜负了扶盈。
因着山贼的缘故,北门周边几乎无人居住,到了夜间更是人迹罕见。可今日却一反常态,数十支火把照得四面通明。
瑶枝先前在城中遇见过同样打扮的人,随即借火光认出,这些都是县衙的官兵。
明知官府多半不会理会,一名官兵走近时,瑶枝仍是存了希望,呼喊道:“我家小姐被山贼掳走了,万望官爷救命!”
她的右脚在摔下马车时扭伤了,每走一步都忍着不适,当下这一跪顿时剧痛不已,整个人痛得几乎跪不住。
官兵神色慌忙,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另一道声音却如天籁之音传来,“你们知道多少,快快说来!”
岳十一在统领府监视时,见过瑶枝、连玉,知道她们如何忠心,不会胡乱说这种话。
他料定扶盈定然出了城,可一日也没找到,心下便觉惴惴不安,此时问清了消息,更是一刻不敢停直奔县衙。
一到县衙,不顾周县令在场,岳十一立马将情况上报了。
还没说完,周县令几乎要昏过去。
借调官兵这样大费周章的事,自是瞒不过他的。
晨间听说要找的人从北门走了,周县令心头大喜,恨不得立即敲锣打鼓送走谢明蕴。
这会儿他却越听越头晕。什么叫“人被山贼掳走了”?他不是嘱咐过这群人消停些时日吗?这些蠢货都干了什么好事!
要是真出了什么岔子,他就是有天大本事也摘不干净了!
再看谢明蕴脸色,已经不能用不好来形容。
更骇人的,是他右手蜿蜒滴落的鲜血。
他手上的剑伤原本快好了,急怒交加,下意识攥紧双手,力道之大硬生生又叫伤口裂开了。
剑伤极深,谢明蕴却浑然不觉。
他额角青筋直跳,几乎不能控制胸口翻腾的暴戾,手指按住太阳穴,深呼吸几个来回,用力闭着眼终于冷静下来。
他不能任由自己被情绪左右。若他不明事,扶盈该怎么办?
“备赎金,先救人。”
山贼想借此谋财,扶盈暂且不会有性命之忧。先稳住对方,绝不能让他们以为无利可图。
只要他们来拿赎金,那便顺藤摸瓜,找对了地方,要救人不难。
至于之后......
谢明蕴松开手,掌心鲜红愈发刺眼。痛楚仍未停歇,却不是从手心传来。
“一个也不必留。”
“大人且慢,听我一言!”周县令急得冷汗直流,“我......我......我县衙中有位幕僚!他与山贼曾有故交,由他交涉,定能让小姐平安无虞!”
周县令早知道要找的人对谢明蕴十分重要,未曾想竟到如此地步。听闻出了事,出手就是要捣人老巢。这可万万使不得!要是那群山贼狗急跳墙把他咬出来,到时别说乌纱帽,就是项上人头都不保!
谢明蕴盯着他,像是将他通身都盯穿了。就在周县令以为自己难逃一劫时,谢明蕴扯出一个不算笑的表情,一字一句咬得深重,“那就去,愣着做什么。”
他忙不迭跑出去,被门槛一绊,几乎是连滚带爬。
“来人!来人!”
什么幕僚,最重要的是他得拖延时间,派个自己人过去把姓姚那个二百五给骂醒!
周县令十几年没有这样迅捷的时候,不到半时辰就调来了三百两黄金,又暗地里给盘虎寨去了信,这才让那个所谓的“幕僚”带着随从去城外交涉。
与此同时,扶盈再次被绑住手、蒙上眼睛,由人推着出了寨子。
她本来也睡不下,半夜突然被叫起来,头脑清醒,连夹杂在火把“噼啪”声中的争吵都听得一清二楚。
“老大,真要把人送回去?”是刀疤脸的声音。
“姓周的已经传话过来了,难道你们还想跟官府对着干?”姚老大顿了顿,声音压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都小心些。”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火光穿透蒙眼布一晃而过,姚老大径直到队伍最前头。
“老大老大,等等我!”另一阵脚步声则更为敦实,刀疤脸着急忙慌跟上去。
无人注意到,落在最后的老三“啐”了一口,狠狠用脚在地上碾过,“......呸!姓周的说什么就是什么,盘虎寨到底是谁的寨子,窝囊!”
队伍重新动起来,继续往前走。
“姑娘小心脚下。”徐夫人在扶盈身侧,牵着她慢慢走过山路。
此一时彼一时,姚老大如今知晓扶盈得罪不得,特地叫了徐夫人陪伴。若是表现好些,兴许县城那位大人能网开一面。
徐夫人却毫不知情。三更半夜被叫醒,她并不敢有什么怨言。带人质下山,她也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她心中只惊讶这次筹备赎金这样快,心中生出一点恶毒的快意。
来了盘虎寨,想走又怎么可能?不过是人财两空。若是运气差些,连那些来送赎金的家人也要命丧黄泉了。
这样想着,徐夫人又觉出些同病相怜的意味,说话不由得更加柔和了些,“左边有些碎石,来,牵着我。”
盘虎寨实在藏得隐蔽,尽管点了火把,深夜出行,仍是费了许多时间。
扶盈蒙着眼,什么都看不见,问话也无人答。徐夫人在她身边,多少提供了些安慰,倒并不害怕。她
一路思索究竟要到何处去,不知不觉已到了目的地。
蒙眼布被取掉,火光猛然射入双眼,扶盈不禁侧首躲了躲。
回过头来,一名陌生的中年男子站在面前,笑容谄媚,神态恭顺——他正是周县令派来的“幕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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