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比赛

郁程翻了个身,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盯着对面床上那个背对着他的、纹丝不动的轮廓,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帛理源。”

那边没有任何回应,连呼吸节奏都没变,仿佛已经睡着了。

“你爸妈怎么就同意你出来住宿了?”

郁程自顾自地往下说,带着点闲聊的语气,却又有点不易察觉的试探,“我看你也不像能跟他们吵赢架的样子。”

沉默又持续了几秒。就在郁程以为不会得到任何回答,准备也睡觉时,一个极低、极冷的声音穿透黑暗,砸了过来。

“她没同意。”

郁程一愣:“啊?那你怎么...”

“我需要一个理由离开。”但没有用。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听不出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郁程眨眨眼,似乎理解了,又似乎更困惑了。他像是找到了共鸣,忽然吐槽起自家爹妈:“啧,我懂你。我家那两位也是,一把年纪了腻歪得要死,突然就说要环球旅行度第二次蜜月,二话不说就把我塞学校宿舍来了。啧......有了爱情忘了儿子,我就是个意外呗?”

他的语气是夸张的、带着玩笑性质的抱怨,是典型的郁程式表达。他本以为会得到一声嗤笑或者继续的沉默。

然而,黑暗里,他听到帛理源似乎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沉,像淬了寒冰:

“那不是家。”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近乎刻骨的重量。

“那是笼。”

郁程所有后续的吐槽瞬间被堵在了喉咙里。

笼?

这个词太过沉重,太过尖锐,与他刚刚那种轻松戏谑的抱怨格格不入,甚至让他刚才的话显得有些幼稚和可笑。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意思?”、“发生什么了?”,但黑暗中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压抑感无声地包裹了他,让他把所有问题都咽了回去。他敏锐地感觉到,这条线的后面,是他不能、也不该轻易触碰的深渊。

“哦……”最终,他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那边也再无声响。

宿舍重新陷入死寂,但某种东西已经不一样了。空气里漂浮着帛理源那句话留下的冰冷碎屑,和郁程心里疯狂滋长的、前所未有的疑问。

郁程睁着眼看着天花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这位同桌所有的怪异和疏离,其深处可能埋藏着他根本无法想象的黑暗。

那不是性格问题。

很大可能是伤痕?

空气凝滞,沉默变得有了重量,压得人耳膜发胀。

任何一个问题,此刻都是不合时宜的冒犯。

对面床上的人影依旧维持着绝对的静止,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郁程恍惚间的错觉。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郁程以为今晚就会这样僵持到天亮时——

一声极轻的布料摩擦声响起。

帛理源极其缓慢地翻了个身,变成了平躺的姿势。

这个细微的动作打破了那种僵硬的对抗感。郁程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屏息等待着,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没有对话,没有解释。

但在那之后,帛理源一直紧绷的、仿佛随时准备抵御攻击的肩膀线条,似乎微不可查地松懈了。那是一种极度疲惫后,放弃全部抵抗的姿态。

他依旧沉默着,却不再是那种拒人千里的冰封般的沉默,而是某种……精疲力尽后的空白。

郁程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心里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被一种复杂而沉静的情绪取代。好奇还在,但多了几分慎重;探究欲还在,却裹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保护欲。

他不再觉得憋闷,也不再急于求成。

他只是在一片黑暗和寂静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了另一个人的孤独和重量。

这一夜,两人再无对话。

——

郁程是从一片恍惚中醒来的。眼帘掀开,目光所及的第一处,便是对面那张床—— 依旧空着。

帛理源总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又悄无声息地离开,像一阵抓不住的风。

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了,沉沉的,不透气。昨夜那短暂的、冰冷的对话,像一枚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散尽后,留下的却是更深沉的静默。

早读,然后是整个上午的课,都像是在梦游。时间被消耗着,感官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

直到午休时分,妗芳踩着高跟鞋“哒哒”地快步走进教室,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和不容置疑的郑重。她径直走上讲台,敲了敲黑板,吸引了全班同学的注意。

“同学们,安静一下,宣布个重要事情。”

底下窃窃私语声小了下去。

“半个月后的全国信息学奥林匹克联赛邀请到了我们邵蘅中学,我们非常重视。这是含金量极高的竞赛,对于大家未来的发展……”她顿了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全班,最后精准地落在了后排两个身影上。

“我们班必须派出最有实力的同学组队参加。经过各科老师推荐和综合评估,决定由——”她声音拔高,字句清晰,“郁程,和帛理源,你们两个组队代表我们班出战!”

“哗——”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和议论声。

郁程正歪着身子和何梓枫挤眉弄眼,听到这话,猛地坐直了,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嘴角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是一种被点了将的得意和觉得“这事儿有意思了”的跃跃欲试。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他清晰地听到旁边传来一声轻微却冷得掉渣的吸气声。

郁程下意识侧头看去。

只见帛理源的侧脸线条绷得极紧,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他正在刷题的手停了下来,指尖用力地按在纸上,几乎要戳破纸张。那是一种全身心都在抗拒的姿态。

妗芳老师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份过度的抗拒,她立刻补充道,语气放缓了些,却带着更不容反驳的力度:

“这是学校的决定,也是为了班级和你们个人的荣誉。郁程的编程能力和创新思维是计算机老师极力夸赞的。帛理源同学,你转学前的竞赛成绩履历非常出色,我相信你的加入会让我们的队伍如虎添翼。”

她看着帛理源,眼神里是殷切的期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为校争光,意义重大,希望你不要推辞。”

整个教室的空气仿佛都因帛理源的沉默而凝固了。他垂着眼睫,像一尊被冻结的雕像。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拒绝时,却听到一个极低、干涩,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

“……知道了。”

没有情绪,没有波澜,只有一种深切的疲惫和认命。

妗芳像是松了口气,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好!那就这么定了!之后的具体安排和培训时间我会再通知你们。帛理源是新转来的,可能不懂我们学校的规则,郁程,你作为队长,多照顾一下队友。”

“好的,老师。”郁程应道,声音比平时沉稳了许多。他收起了所有看热闹的心思,目光再次落在帛理源身上。

帛理源已经重新拿起了笔,但笔尖悬在纸面上空,微微颤抖着,久久没有落下。他周身那股冰冷的低压气场里,此刻掺杂了一丝……脆弱?

郁程皱起了眉,心里那点因为强制组队而产生的新奇感,早已被一种沉甸甸的担忧和说不清道不明的保护欲所取代。

妗芳刚走出教室,郁程就跑去待域的位置上解释了一下周末是彻底不能出去玩了,待域表示理解,毕竟代码这玩意是挺难的。

而在郁程刚回到座位上,何梓枫就迫不及待地弹了过来,扒着郁程的桌子一脸兴奋:“程哥!图书馆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信息学奥赛!强强联合!这下我们班肯定能……”

他的话音在注意到郁程并不兴奋、反而有些凝重的表情时戛然而止。他又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旁边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帛理源,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用口型无声地问:“咋了?”

郁程没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帛理源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几乎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抓起书包,低着头快步离开了教室,背影仓促甚至带着点逃离的意味。

“他……这又怎么了?”何梓枫摸不着头脑。

郁程看着那个迅速消失的背影,心里的猜测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这不是抗拒,是恐惧。他想起那天晚上帛理源说的“牢笼”,一个被禁锢的人,怎么可能被允许参加需要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的竞赛?这无异于一种挑战和背叛。

接下来的几天,一种微妙的僵持在两人之间蔓延。

老师们效率极高,很快找来了往年真题和培训资料,让他们放学后去机房开始初步准备。

第一次培训,郁程提前到了机房。帛理源迟到了十分钟,进来时脸色比平时更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没睡好,又像是经历了什么耗神的事情。他一句话没说,径直走到离郁程最远的电脑前坐下。

郁程深吸一口气,拿着资料走过去,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常:“老师给的往年题,我们先各自看一遍,找一下感觉?”

帛理源没抬头,也没接话,只是沉默地打开了电脑编译器,屏幕的冷光映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

郁程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气馁,自顾自在他旁边坐下:“行,那你看你的,我看我的,有想法了再讨论。”

机房里只剩下键盘偶尔的敲击声和主机运行的微弱嗡鸣。郁程很快沉浸到一道复杂的算法题里,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眉头紧锁。

“暴力枚举会超时……”他下意识地喃喃自语,像是在梳理思路,“得用贪心或……”

忽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屏幕上,光标在代码编辑器里飞快地移动,留下几行极其简洁优雅的注释,恰好点出了动态规划的关键状态转移方程。

郁程猛地转头。

帛理源依旧盯着自己的屏幕,仿佛刚才那神来之笔与他无关。但他微微绷紧的侧脸线条,和那双在屏幕光下显得格外专注的眼睛,泄露了他并非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郁程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没有说道谢,也没有大惊小怪。他只是转回头,看着那几行注释,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然后,他手指飞舞,按照那个思路开始敲代码。

过了一会儿,郁程遇到一个底层库函数的使用问题,卡住了。他啧了一声,烦躁地挠了挠头。

一份电子文档被沉默地拖到了局域网共享文件夹里。

郁程点开,发现是那个库函数的详细使用说明和示例代码,重点清晰,甚至贴心地标出了郁程可能遇到的坑。

郁程再次转头。

帛理源已经收回了手,仿佛只是随手丢了个垃圾。

这一次,郁程没有立刻移开目光。他看着帛理源那双低垂的、掩藏着无数秘密的眼睛,忽然很轻地说了一句,语气里没有调侃,只有一种纯粹的陈述:

“看来我们搭档,确实能拿奖。”

帛理源敲击键盘的手指停顿了半秒。

他没有回应。

机房的日光灯发出轻微的电流声,屏幕上的代码一行行增加。两个沉默的少年,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合作”。

这次合作没有惊起太大波澜,却漾开了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

接下来的几天,放学后的机房成了他们固定的据点。气氛依旧沉默主导,却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完全封闭的沉默。

郁程很快摸到了两人之间那种古怪的工作节奏:

·他负责提出天马行空的想法,甚至是一些听起来异想天开的算法思路,有时会把问题复杂化。

·帛理源则负责沉默地倾听,然后在他那些草稿和混乱的代码里,精准地捕捉到最核心的闪光点,再用极其高效和简洁的方式实现出来,或者一针见血地指出谬误。

·他们的交流媒介是代码、共享的注释文档、以及偶尔推过去的笔记本电脑屏幕。

这是一种无声的、高效的、甚至堪称默契的互补。

但郁程也敏锐地察觉到,帛理源的状态时好时坏。有时他能极度专注,思维速度快得惊人;有时他却会明显的心神不宁,对着屏幕久久不动,指尖发冷,甚至会对窗外路过的脚步声或突然响起的手机提示音产生细微的、近乎惊悸的反应。

郁程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心里的那个猜测越来越清晰,沉甸甸地压着他。他不再试图用废话打破沉默,而是选择了一种更笨拙却更体贴的方式——他买了一个保温壶,每天泡好一壶提神的热茶带去机房,每次都会给自己倒一杯后,非常自然地把壶推到两人桌子中间的位置,不言不语。

第一次这么做时,帛理源连眼皮都没抬。

第二天,郁程照旧推过去。

第三天下午,在一次高度烧脑的算法优化后,郁程习惯性地把壶推过去,然后埋头继续调试。过了大约十几分钟,当他再次伸手去拿自己的杯子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原本满着的壶,水位线下降了一小截。

而帛理源的手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一次性的纸杯,里面盛着浅琥珀色的茶水,正袅袅冒着细微的热气。

郁程的心脏猛地跳快了一拍。他强行压下想要抬头看的冲动,手指稳稳地握住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已经温吞的茶,感觉那点暖意一路熨帖到了心里。

这是一种无声的、巨大的进展。

然而,这种脆弱的平衡很快被打破。

一天傍晚,天色渐暗,机房里只有他们两人。郁程正兴奋地试图向帛理源解释一个他刚想到的优化思路,他拿起一张草稿纸,下意识地凑近过去,想指给帛理源看。

他的手臂无意间碰到了帛理源的手肘。

只是一个极其短暂的、轻微的触碰。

帛理源却像是被电流击中一样,猛地弹开!手臂狠狠撞在电脑显示器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他整个人瞬间缩紧,脸色在屏幕冷光的映衬下苍白得吓人,呼吸变得急促而浅,眼睛里充满了未散的惊骇和一种近乎本能的防御,死死地盯着郁程,仿佛他是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郁程完全愣住了,举着草稿纸的手僵在半空。

“我……我只是想……”他试图解释,声音有些干涩。

帛理源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因为他的剧烈动作而后退发出刺耳的噪音。他甚至没有关电脑,抓起书包,几乎是踉跄着,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机房,逃跑似的消失在了走廊的昏暗光线里。

留下郁程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张写满演算过程的纸。

机房里只剩下主机运行的嗡嗡声,显得格外空洞。

郁程慢慢地放下手臂,看着旁边空荡荡的座位,屏幕上还停留着未写完的代码。刚才帛理源那双充满恐惧和防御的眼睛,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

那不是厌恶,不是愤怒,是纯粹的、条件反射般的恐惧。

郁程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一种混合着心疼、无奈和更加确定的心情攫住了他。

他沉默地坐回自己的位置,没有去追。他知道,现在追上去没有任何意义。

他看了一眼帛理源仓促间没关的电脑屏幕,又看了看自己被碰倒的、已经凉透的茶杯。

那条刚刚因为共享一壶茶水而似乎缩短了的距离,仿佛在这一刻又被猛地拉远,中间隔起了一道更高、更冷的墙。

但郁程并没有感到气馁。

他反而更加确定,帛理源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冷之下,封锁着的是一个何等紧张、恐惧甚至伤痕累累的灵魂。

他需要更小心,但也更需要接近。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