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王放低了声音,“夫人让我与八都作真假情郎,那夫人与楼莹便是真假新娘。”
张行愿默然与他对视了一眼,便全都领会了。
“皎双,你好机智。”
他宠溺地吻了吻她,“不过是依样画葫芦,从夫人这里习得的。”
张行愿知道皎双要改戏,却不知道他要给自己加戏。
由于八都“移情”,她不能再上茶摊,隔壁小宅自然也不能再住,她又日以继夜地坐于阁楼,一口气把第三幕戏也写完了。
硬写的戏总是太硬,一复盘就悔不当初,没有灵感的时候多想比多写有用,着急动笔的结果就是全部推翻。
事实上从第二幕戏开始,她就卡文了,如今铁着头写完,也不过是扩建了修改规模,到头来还是只有第一幕戏可用。
她有时候想,戏好戏坏又如何,到头来是一场空。空哪有好坏,空就是空。
空不是空,空是容器,如天空纳飞鸟,瓶空裹花酒,房空可置物。
生活演戏又如何,到头来是一场空。
生活作戏或是作戏生活,到头来是一场空,都不过是在容器里面造作而已。
为剧本苦恼烦忧了好些日子,张行愿不愿再屈坐愁城,带着疲倦走出了被人遗忘的阁楼。
传喜园的戏台在喝彩声中摇晃,她的脚步在秋夜风中摇曳。
舍离国的秋凉得不近人情,像混进一个冬天的间谍,把宜宜秋意伤得满城萧索。
张行愿忙把双手穿进衣袖,叠着双肘恍恍惚惚地走进了鲍子巷。
已经好一阵子没见到八都与阿卓,甚是想念,对蓉儿也如此,可支玉在气头上,眼下她恐怕进不了支府大门,蓉儿该来看她的,却没有来,最过分是那个法王老公,数日销声匿迹,不知在忙些什么。
这么说吧,在那天砸过茶摊之后,这世界里的所有人都把她抛下了。
她不得不冒险前来,一为见亲友,二为打探皎双的下落。
理由嘛她琢磨好了,来偷看忘不掉的情郎是人之常情,嫉妒前任的新欢是人之常情,她再去大院茶摊是人之常情,若被逮着追问,她就这么说。
一经过小宅她便停了下来,只见小宅门前贴了红囍又挂了大红灯笼,她的心情骤然掉到谷底。
好家伙,这是在筹备婚礼。
都会给自己加戏了!
这么好玩的戏码竟无人向她预报,以至于她匆匆忙忙地赶来跑龙套,欲耍把戏全凭本能。
她贴耳倾听,像极了一个执念根深的前女友,心情苦涩又悲愤。
苦自己被全员遗忘,悲自己被置身事外。
八都和阿卓有一搭没一搭且没心没肺地聊着。
“郎君,我可算把喜袍赶出来了,你快试试合不合身。”
“阿卓做的,必定合身。”
阿卓掩面娇滴滴地笑,“那也得试试,我想看郎君穿上我亲手做的喜袍。”
八都像个千依百顺的丈夫,“这就去试。”
张行愿又吃醋又窝火。
这两人没一个想她的,没一个带她玩!
不对,连喜袍都做上了,敢情他俩是动真格的?真要办婚宴?!
不对,如果是真的,就更要通知她了!她一定会演一出闹婚,给全世界助兴。
八都的声音随着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合身,阿卓手巧。”
张行愿越听越不是滋味,愤愤然推门而入,管不了了,不想管了,今晚她必须要问个水落石出——他们到底在干嘛,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假做?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连她都傻傻分不清了!
她一闯入,一对准新人便仓惶回头。
张行愿先看八都,不是因为她重男轻女,实在是因为那身大红袍是个显眼包。
她朝八都走去,与阿卓擦身时瞄了她一眼,阿卓心细,第一时间去把院门关上。
不错,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好个阿卓。
张行愿上前揪住那什么阿弟的衣襟,一把将人逮到眼前,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瞧了个遍。
那个八都抬起痊愈的胳膊,在她面前活动了两下,放低声音说:“姐嫂,伤好了。”
她后退两步,以便更清楚地察看那身大红袍,用指头朝八都比划一圈,那个阿弟瞬即会意,慢慢悠悠地转了一圈。
“再转。”
等他又转至半圈时,她轻声喝止,“停,定在那里别动。”
八都背对她板板正正地站好。
张行愿移不开眼地盯着那个背影,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可真像法王啊!这背影,像到足以以假乱真的地步!
清清冷冷的月色,像极了她向皎双邀戏的那个夜晚,他在她面前摘下假髻,真诚而淡定地向她表露身份。
思念如狂,汹涌地向她猛扑,她无力招架,随着回忆的浪潮奔向深情的汪海。
张行愿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抬手扶住了八都的肩膀。
八都下意识要回头,被她制止,“别动。”
八都及时回转,不敢动惮。
“阿弟,你很像他,太像了。”
“姐嫂可是想阿兄了?”
“不想,想他干嘛?我忙得很。”
八都默然。
她自知无趣,顿了顿又问:“你近来可有见过他?”
八都君侧了侧脸,用余光瞥向斜后方,“有。”
“何时?”
“现今。”
现今。
张行愿怔了怔,动作迟缓地转了转头。
皎双立在堂屋前,长身傲岸,戴着假髻,像个寻常的俗家弟子。
他的长影投在地面,向她倾斜,人还没走到她的身边,影子就抢先一步去到她的怀里,与他争宠。
他着急地向她伸手,越过余下的距离,轻轻一拉就将她带到眼皮底下,连影子的醋都吃。
张行愿就这么顺势扑进他的胸膛,撞上他的那一刻,手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腰间,她发现他瘦了。
她活该了他几秒,心里那股气劲飕飕地蹿上了头——
这家伙!竟然在!竟然溜出来了!可是!
他没去找她,没去见她!
张行愿安静地伏在他的胸口,这不过是一种将错就错,此时此刻她不情愿开口去关怀他的近况。
人一落入怀中,皎双就知道她有未得宣泄的情绪,用双臂搂紧了她,久违地温柔地开口:“夫人可是恼我?”
她用沉默回击。
他握住她的手,“恳请夫人随我来。”
她一动不动,成了不甘心的钉子户,与他相拥却不与他交流。
他全靠勉强拽着她往屋里走去。
经过阿卓时,她又停了下来,很想过去与阿卓拥抱,可一想起这阿卓近来也是沉默的大多数,对挚友的爱意便酿成了计较的怨气。
她幽幽瞪了阿卓一眼,做口型无声地抱怨一句——你不想我。
阿卓没看懂她那句唇语,但根据先生不善的眼神及怨怼的态度,她确诊自己惹恼了对方,急步上前想要解释,又被皎双出言制止。
“我想自己对她说,你和八都早些休息。”
他在女人的腕上稍一用力,就将她拉进了婚房。
一室都是动情的红,床幔和窗幔正用最长的深情等待着它的新娘。“囍”字窗花非常扎眼,一下子就把张行愿关进悉心剪裁的同心结里。
屋内码放了大大小小上百件婚礼所需的物件,从吃的到用的,从首饰到家具,吃的包括干果杂粮和龙凤喜饼,用的有鸳鸯枕合欢被,她的嫁妆是他亲自准备的,他的聘礼也是他自己准备的。
他一个人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操办了整个婚礼,而她只是留在阁楼里自由创作,她不仅没花过心思,甚至没想起来有这件事,直到方才在小宅门口,她还以为这是一场戏。
蓦然惊觉,这不是一场戏,这是她和他的人生大事。
他要货真价实地娶她为妻。
他和她的婚礼是真的,而她造作了太久,一时对真失去了通感。
管它呢,人只要不过度自责,就不会内耗。
真真假假都是真,假假真真都是假,真假同源,一如净垢同宗。
她惊讶地问皎双,“这是你们三人布置的?”
法王平平淡淡说:“没有三人,我亲力亲为。一开始我还想听听小莹和八都的建议,可仔细一想,这事我连夫人都未曾问及,既然我连夫人的想法都不曾去听,又何必去听他们的,我听自己的好了,好歹都是我对夫人的一片真心。”
她战略性沉默了,但忍不住上扬的嘴角揭露了她的小人得志。
这个皎双哪哪都太对她胃口了。
她伸出胳膊,亲腻地勾住情郎的脖子,“为何要瞒我?”
“夫人为我赴汤蹈火,我想为夫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奈何我眼拙手拙,从置办所需到布置小宅,费了我不少工夫和日子,我既想要精挑细选,又不能暴露身份,选的都是些寻常百姓会用的东西。”
张行愿彻底震惊了,“连东西都是你自己买的?”
法王君气定神闲地点了点头,“这是人生大事,岂能假手他人,当然要自己来。”
可他是法王啊!
她顾不上语气里的尖酸刻薄,一针见血地说:“以你的身份可上不了这种台面,你总不能真的……”
“我就是真的。”他笑着接过她的话头,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说:“我就是这么明目张胆,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地去操办我们的婚礼了。”
那日支府来人砸了茶摊,大家伙都知是为了阿卓,可她借机上去猛补数脚,原因却不得而知,但出于对她的绝对信任,八都和阿卓一致认定,她一定有必须这么干的理由,而且无条件相信,她这么干一定是为他们好。
他们对她的无脑信任已经到了恋爱脑的程度。
那日大勇寺的僧人按既定惯例前来提茶,一到发现茶摊毁了,忙向八都打听。
八都呢也是个会来事的,说什么都不肯再做茶,说支府来人砸他饭碗又伤他手臂,他伤得不轻今儿是没法再干活了,求法王和僧人发发慈悲,让他歇业几天再重振旗鼓吧。
僧人没招,空手而回自然要给法王一个交代。
这一交代,法王心里直呼“妙哉”。
他的夫人真会砸啊,一砸便给他砸出了个婚礼的彩蛋。
他带着几个随行的僧人前去大院慰问,极尽安抚之能事,八都又会抖机灵,叫喊着什么“士可杀不可辱”,一旁阿卓哭唧唧陪演,嗷嗷着什么“我愿随君去”,生离死别的戏码就是容易让人上头,大院居民瞬即与他俩同仇敌忾,与支府不共戴天。
法王为息民怨,为平民愤,为保证八都和阿卓的爱情不受恶势力破坏,顺势提出为其亲自操办婚礼的主张……
这事很快传到摄政府,莲镶则同意得特别高兴。
这些都是远离政务、远离权力核心的小事,作为法王就该把他傀儡的一生消耗在这些琐事上,摄政不仅欣然接受,还拊掌鼓励。
皎双顺势而为,办得分外起劲,几乎每日披星戴月。
不止,借着支玉捣毁茶摊的由头,他还办成了另一件大事。
他正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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