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景言双臂交挽,盯着头顶那鎏金雕花的牌匾,隶书遒劲,篆刻着简单粗暴又不失醒目典雅的两个大字——

话楼。

现下才明白,原来此“话楼”非彼“花楼”。

就外观言,这所谓话楼结构精巧,装饰绮丽,并非一座孤楼,主楼之外另有左右后三个楼阁连廊相接,如同一只雀鸟展翅,翼然若飞,里里外外人流进出络绎不绝,衬得门外寂冷霞光都热闹非凡起来。

走进,发现内里更别有洞天。

镂空天井的正前方筑高三层,架起一座华丽戏台,倚后阁而立,散座分布三五成群,三面环绕的楼宇之上更设别致雅间,戏台之上二楼中空,单摆放一张说书人的文案,琉璃灯挂,消金醉眼。

再往上,三楼虽亦灯火璀然,却隔着如梦似幻的烟青帘幕,似将满楼嘈杂掩了去,不知用意为何,倒是在一室靡丽里,反衬出寂静而神秘的意味。

景言姿态懒漫地倚身一侧廊柱旁,有思四爪齐驱跟在身后,目光四处打量一番,又幽幽落回对面戏台,那里正上演一场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看来不久前众人所呼,就指这个了。

景言眉目含思,望着台上那绰约不凡的青衣,不知在想着什么。

一个头戴帛巾的店楼小厮忽靠过来,点头哈腰招呼道:“公子,本店客流将满座位紧张,若是看戏,只能委屈您和别人拼下桌吧。”

目光幽幽从戏台转至小厮身上,景言却只一味兴趣地紧盯他,半晌才答,“好哇。”

小厮马上露出招牌式笑容,殷勤领了他绕过人流,往前厅穿去。

却有秘术传音这时入耳,“竟然是妖族幻形术!”

景言低头,望向碎步紧跟脚边的有思,后者继续惊讶感慨:“这空境里还真是到处都透着古怪!”

可不,惟妙惟肖、胜似凡间的街坊景象,一个又一个探不出气息的非凡者,突然失效的变金术,来历不明的话楼,从戏子、说书人到小厮,却处处彰显出妖族幻术……

到底该作何解释?恐怕一时半会弄不清,理还乱。

“公子,就是这里了。”小厮领了景言坐下,转身又赶紧去招呼其他客人,始终笑脸盈盈,好似不知疲累为何。

既是拼桌,旁边自然早有席客,景言慢条斯理转头,刚准备打声招呼走个过场,却在对上斜侧那人面容时,不由一愣。

对方亦眉峰耸立,微微惊讶,“好小子,又是你!”

倒是景言率先恢复惯常音笑,不显山露水,“看来我与前辈有缘。”

那长者如今能有底气在这里看戏,其实大半功劳都归于景言那只玉佩,既然闹事已了,后者又一直以礼相待,他自然也不能太过小气,落了口风,故爽利挥挥手,“谁跟你前辈前辈的,我很老吗?叫我时重。”

景言自欣然接受,虚虚拱手,“好哇,晚辈景言。”

时重也懒得跟他客气,继续扔了颗咸花生进嘴里,津津入神看戏,偶尔抽空才斜起眼睛打量,见他独自一人两手空空,又道:“你家大黄呢?”

景言悠哉悠哉端起茶盏,亦抬头看戏,不甚在意,“可能贪吃跑远了吧。”

两方于是暂且无言,隔着三层席座的高台上,戏剧渐推至结尾**,俊秀小生风姿皎皎,绰约青衣含情脉脉,锣鼓响,人声沸,台下客来去,台上人经年。

半晌,感觉脚下有活物缠动,景言俯身去看。

隔了许久再出现的有思,竟直接越过他胳膊窜进怀中,前爪扒上茶桌,口干舌燥不管不顾的,就他身前的茶盏舔了个干净。

景言一时无语,悄无声息冲背后小厮打个手势,暗示换一副杯具。

食饱餍足后,有思跳至旁边桌凳半卧下,终于抚顺气息,唯恐再引人大惊小怪,继续用仙术秘密传音,“转了两圈,大致听说了这里的情况。”

景言端起茶汤,望向戏台的眼神不动声色,只余光示意他快说。

原来这话楼,顾名思义,就是一家以话本为营生的店楼,一三五说书,二四六琴曲,每七天重磅上演一次别出心裁的自编戏剧,平日瓜果有食,精酒为辅,自开张半年以来,每一样都花式百出,无丝毫重复,尽善尽美让人眼花缭乱。

即使如此,稍微有点见识的人习以为常后,按理说很快也能免于沉沦,更何况人在喜新厌旧的本能驱使下,也没有推崇至此的道理。

那么话楼依然风生水起的原因,有思浅浅总结了,可能还真就应了茶铺小哥那句话——

无聊透顶了呗。

被困在这无进无出的空境世界里,日复一日没有尽头,且信息塞闭,对外界变迁全无所知,试想一下,该有多无聊!

而就在某一天,一家神秘话楼却突然横空而起,并且放出消息,其店主可观空境之外的天地世事,解千问、答万疑,每三日一开局,银释两讫。

听到这,摩挲杯沿的指尖停顿,景言一双星眸划过莫明诡异,“此话当真?”

有思点点头,毫不夸张地转述,“没错,这就是我刚刚听到的,这家话楼除戏曲说书外,第三件引人瞩目的生意。”

沉吟几秒,景言轻声又问:“倘若回答不出,该要如何?”

有思摇头:“这谁能知道,据说至今还无败绩。”

日已近晚,门庭往来穿梭更盛,一阵庭风习习,吹动三楼帘幔轻纱飘飘起舞,烛火摇曳,璀光若隐若现。

“倒是有些意思,”景言缓缓移开目光,垂头又问,“那银释两讫,如何定客?”

有思答:“竞拍,价高者得。”

一声轻“哦”,尾调上挑,景言接道:“也就是说,只要肯花钱,就能见着传闻中的话楼主人了?看来这空境之内,果真是银钱当道。”

他突然笑,笑得散漫恣意,也笑得意味深长。

让有思整个毛骨悚然,一种不太美好的预感,“我知道你想干什么,花钱见人,然后问她怎么从这里出去?”他顿时摇摇头,直接否决,“别费劲了相信我,什么解千问,答万疑,都是假的!肯定都是用来骗钱的手段!”

此中门道,但凡稍微理智动动脑子一想就通!什么所谓的“可观空境之外天地世事”,不过就是利用被困者的蒙蔽无知和求问之心,来谋取私利罢了,回答或真或假谁又知道?本就无从验证!

再者,若当真清楚如何从空境出去,那楼主岂不自己早就跑了,更何况……

秘术隔断下,有思仍然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听说这话楼主人是女子不错,但同时,也是个瞎子~~”

贴在唇边的天青玉杯轻晃,微不可察,茶水泛起浅浅如丝的波纹。

眼瞅景言一动不动,好似真被唬住了,有思自鸣得意地,继续侃侃而道,“这下相信了吧,凡间的算命先生总都见过,为什么大半都是瞎子?我跟你说,都是一样的套路……”

而景言却神色淡淡,恍若只字未闻,兀自陷入了什么思索。

开张半年……眼盲……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他猜错了吗?

突然一声惊锣扰断思绪,将他们重拉回现实。

原来戏剧已终,楼上楼下人群离散,偌大的话楼一时声响不小,不多时又换了一拨人进来,坐下后翘首以盼,若没猜错,接下来就该是竞拍了。

景言放置桌案下的左手,悄无声息再捏起变金诀,依然无用,而且不止是变金,但凡化物有关的法术通通失效。

看来想作弊是不成了。

景言因此想起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若在这空镜世界里,果真都是银钱当道,那眼下他和有思既无银财傍身,又无援手相助,在找到出路之前,岂不是寸步难行?!

嗯?不对,说起熟人嘛,还算有一个……

不怀好意的眼神隐匿克制,缓缓朝旁边瞥去,谁料景言未及谄笑,在望见时重双眼殷红,满脸莹亮的水光时,反被狠狠吓一大跳。

有思轻飘飘的声音这时入耳,“你才发现吗,他从刚才看完戏就这样了。”

这戏……竟如此好看么?

景言茫然遐思,方才等候有思时,他也浅浅欣赏了一段,怎么瞧都是场极其普通的话本子,大概讲述了英姿飒爽的魔族女将和敌部之囚的姻缘纠葛。

非要说有什么精妙之处,无非本以为美救落魄、一见钟情,后来才发现,好像不是。

“等下次再见面,你就是我的。”生死一刻,英俊敌囚临行前那一句暧昧撩拨,究竟是情意?还是阴谋?未完待续。

如此结局,整场下来能够看得情感之至、泪眼婆娑的,恐怕也只有时重了。

一个豪迈雅观的年长者突然哭的像个孩子,此间感觉实属怪异,但既有所求,景言还是轻声关问:“前辈如此恸情,可是联想起了家中亲眷?”

时重仍痴痴望着人去台空的戏场,只答:“那只母老虎,有什么可想的。”

景言和有思:“......”

下一秒,却又听得他说:“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人,可是我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他的声线无尽喑哑,如沧海暗夜,凄凄低语的同时,眼泪仍不停掉落。

感情之事实乃深奥复杂,未与其中且未知全貌,景言不知该作何安慰,恰逢竞拍的锣鼓敲响第二下,他索性转移话题道:“听说话楼之主可解世事疑难,前辈心中既存疑,何不尝试问之一二呢?”

时重迟钝一会儿,像一朝被点醒,“对呀,你说的对!我该去问个清楚!”

他连忙掏出怀中玉佩,手臂刚抬起,却被景言虚虚拦下,“若前辈不嫌,不如交给我来替拍吧。”

说话同时,景言眼神自然扫向他的面颊,被这般示意,时重也想起当下自身这副糊涂样子,确实不宜张扬,恐惹人笑话。

他平日本就是个爽利性子,外加刚刚一番感性输出,智性未归,便也没多想,当即将玉佩交到景言手中。

看不下去的有思白眼一翻,才想吐槽,对什么对,他是想骗你钱!结果被景言未卜先知般,牢牢一把捏住嘴筒子。

对面竞拍锣鼓第三下敲定前,景言修长的臂膀,高高举了起来。

最后成功花落本家,喊话的小厮收起锣鼓,下楼验钱请人,时重赶紧从位子上站起来,不忘整理风表仪容,结果却听得一句冷冰冰提醒,“非竞拍者,皆不得上。”

那小厮领了景言就要上楼,时重慌忙拉住他,匪夷所思,“搞错了吧,他是替我拍的!那玉佩是我的!”

才踏台阶一步的小厮回头,熟能生巧询问:“你可能证明?”

这要怎么证明?时重面带疑惑的眼神从小厮转向景言,却发现后者腰抵楼梯柱,无辜抱手,满脸的悠哉悠哉,事不关己。

那小厮只能又提醒,“这玉佩上有字,你可知晓?”

“这不可能。”时重想都没想否认,只因拿到玉佩之初他便摸索过的,上面只有些繁复花纹,根本无字。

置身事外的景言却这时挑挑下巴,冲那小厮手中那盏烛火灯,道:“这玉佩出自天山一脉,乃取山中冰玉精华,上刻‘洛尘’二字,遇日不明,遇火光,则不求自显。”

时重瞠目结舌望着他们,这下才终于明白,自己彻底被景言给耍了。

“好小子,这天底下能如此戏耍我的,你还是第一个!如此做,你可有想过后果?”他恨得咬牙切齿,面露阴狠,还未见其如何运力,周身已经外散气吞山河的霸势,令风摇物动。

这般不加掩饰的灵力外泄,仿佛对他而言,就像呼吸一样简单,也终于让景言和有思捕捉到了,他身上醇厚的魔族灵息。

并且不是普通魔族,而是罕见遗存的,上古魔族。

眼看景言危在旦夕,话楼之上未见有人,却从天而降一方神力气掌,强劲硬阔,浩荡无边,竟同时重那股灵力不相上下,一时间,仿佛天与地的碰撞较量,令周遭风云变幻。

须臾争执不下,最后碍于人前和话楼之所,时重无奈只能先一步广袖挥扬,生生撤回了法力,憋于心中默默盘算,怎么报仇。

突然眸光一斜,幽幽落在侧后方一条大黄狗子身上,仿若有了方向。

方才还无动于衷看热闹的有思,蓦地被时重凌厉刺骨的眼神锁定,当即僵了笑脸,暗道不妙。

不多时,它慌忙拔起爪子逃窜,一边疯狂叫骂,“景言你个天杀的!造孽的是你,为什么遭殃的总是我啊!”

行至一半台阶,景言应声回头,望着底下猫捉老鼠般情形,却只散漫一笑,恣意放言,“那就别辜负你们神兽一族的声望,好好撑到我下来,届时这家话楼——”

“就是我们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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