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的尽头,忽地传来一阵沉缓而富有韵律的声响,是马蹄铁叩击青石板的清响,混杂着皮革鞍鞯细微的摩擦声,以及许多人的脚步声。那声音起初遥远,旋即如同潮水般漫涌过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原本街面上零星的议论与叫卖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瞬间静了下来。
只见一列仪仗逶迤而来,前有顶马、旗锣,执事们手持回避、肃静牌,以及青旗、青扇、枪棍、桐棍、皮槊等物,森然有序。中间一乘八人抬的朱轮紫盖大轿,轿身宽敞,饰以繁复的蟠螭纹,帘幕低垂,用的是上好的墨绒,将内里遮得严严实实,只透出一股沉沉的、属于顶级檀香的幽邃气息。仪仗前后皆有身着玄色劲装的护卫随行,个个眼神锐利,腰佩长刀,步履沉稳无声,显是训练有素。
是亲王规制的仪仗。
无需任何人呼喝,长街两旁的百姓,无论是行路的、摆摊的,早已齐刷刷跪伏下去,额头触地,不敢仰视。那是一种刻入骨子里的、对权势的敬畏。先前弥漫在空气中的那点人间烟火气,顷刻间被这肃杀威严的氛围涤荡得一干二净。
沈汲亦随着人群,在街边跪了下来。他微微垂首,目光落在身前三尺之地,那里有一道石缝,缝隙里顽强地探出几茎嫩绿的草芽。他素白的衣衫在灰扑扑的地面上铺开,像骤然落下的一片雪。周遭是死寂的恭敬,唯有仪仗行进时那金属与皮革摩擦的单调声响,规律地敲击着耳膜。
然而,那规律的声响,在行经他面前时,却突兀地停顿了一下。
并非整个仪仗停止,而是那顶核心的、被严密护卫着的大轿,稳稳地停住了。连带着,前后所有的声响都仿佛被吸走,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一双玄色厚底官靴,缀着暗金色的云纹,停在了沈汲低垂的视线边缘。那靴子的主人并未下轿,只是轿帘似乎被里面的人微微掀起一角。
一道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如同有形之物,落在了沈汲低垂的脖颈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有种剥开一切的穿透力,仿佛能透过那层单薄的夏衣,看清内里的骨骼肌理。
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中,一个声音从轿中传来。那声音不算高亢,甚至带着几分慵懒的沙哑,却字字清晰,不容违逆:
“抬头。”
沈汲依言,缓缓抬起头来。
晨光恰好,毫无遮拦地照在他脸上。跪着的姿态使他不得不微微仰视,这个角度让他颈部的线条拉得愈发修长脆弱,喉结在玉白的皮肤下轻轻滑动。他的面容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暴露在那顶轿帘后的目光里。清丽的眉眼,挺直的鼻梁,淡色的唇,以及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因逆光而微微眯起的眸子。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围绕着他,竟似不敢沾染,只在他周身形成一圈朦胧的光晕。他跪在尘埃里,却仿佛置身于琉璃世界,那份出尘的姿容,非但未被这屈尊降贵的姿态折损分毫,反倒在周遭一片伏地的卑微中,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易碎的美丽。
轿中静默了片刻。那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指尖,细细描摹过他的五官。
随后,那慵懒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决定他人生死的权力感:
“模样倒是齐整。后日,本王寿辰,府上缺个写贺寿诗的。就你吧。”
话语落下,不容任何置疑,也不需任何回应。轿帘似乎轻轻落下,隔绝了内里的一切。那双玄色官靴移开,仪仗重新启动,森严的队伍如同来时一般,沉默而有序地继续向前,将跪伏在地的众生,连同那个被骤然点名的白衣少年,一同抛在了身后。
直到那威压的仪仗远去,消失在长街转角,街上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人们心有余悸地缓缓起身,互相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依旧跪在原地的沈汲身上。
他缓缓站起身,轻轻拂了拂衣袍下摆可能沾染的灰尘。动作依旧从容,看不出丝毫惊惶或是受宠若惊。只是在他重新抬起眼眸,望向那仪仗消失的方向时,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极复杂的情绪,似了然,又似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晋王,晋弃。
那位以性情阴鸷、喜怒无常闻名,圣眷最浓,也最令人畏惧的亲王。
赴王府之约,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但那“贺寿诗”三个字,已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轻轻扣在了他那原本只承载着诗酒风流的腕上。
晋王府并非寻常意义上的府邸,它更像一座城中之城。朱漆大门上的鎏金铜钉如怒目金刚,门楣高悬先帝御笔亲书的“晋邸”二字,铁画银钩,隐隐透着一股肃杀之气。穿过层层仪门,绕过雕镂着百兽呈祥的影壁,里头的景致才渐次展开。楼阁台榭连绵起伏,飞檐斗拱勾心斗角,皆是规制内的极致。回廊深深,不知通向多少重院落,廊下侍立的婢女小厮皆屏息静气,步履轻悄,如同没有脚踝的幽灵。
沈汲被安置在王府西侧一处名为“漱石轩”的客院。院子不大,却极精致,一汪活水引自府外玉泉,潺潺流过嶙峋的假山,几竿翠竹掩映着雕花窗棂,显得清幽异常。室内陈设更是无一不精,紫檀木的桌椅,案上摆着雨过天青的汝窑瓷瓶,插着几枝新摘的白玉兰,香气清冷。连榻上铺的茵褥,都是罕见的月影纱,触手生凉。
这待遇,过于优渥了,优渥得让人心下难安。
领他进来的老管家躬身说着“公子且安心住下,一应所需,吩咐下人便是”,语气恭敬,眼神里却带着一种审视与揣度,仿佛在估量这件被王爷一时兴起带回府的“玩意儿”,能得几时新鲜。
沈汲默然。他自然知晓这府邸主人的身份。晋王,晋弃。今上虽已登基数载,龙椅却未必全然稳当,只因这位王爷,身份实在太过特殊。他是先女皇嫡出的皇子,曾名正言顺地被立为储君,入住东宫多年。然而不知何故,在女皇晚年,太子被废,幽禁别所。直至女皇驾崩,今上即位,这位昔日的废太子才如同蛰伏的凶兽,一步步重新攫取权柄,以皇舅之尊,成了如今朝中最为煊赫、也最令人忌惮的存在。风头之盛,连天子也要让他三分。
这样一个人,将他这无名无势、仅有几分虚名的白衣书生召入府中,真的只为了一首贺寿诗么?
沈汲立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潺潺流水,水中几尾锦鲤优游,鳞片在日光下闪着斑斓的光。他一身素衣在这满室华贵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仿佛他本就该是这精美牢笼中的一景。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些许动静,并非仪仗的喧赫,只是几声沉稳的脚步声,以及侍从低低的、带着惶恐的问安声。
沈汲心下一动,转过身。
来人已不请自入,悄然立在门廊的阴影下。与那日街衢之上远望的、隔着轿帘想象的威严亲王截然不同。
他未着亲王常服,只穿了一身玄色缂丝常服,袍角用暗金线绣着简单的缠枝莲纹,腰间松松系着一条同色丝绦,浑身上下不见半点珠玉。墨黑的长发也未束冠,只用一根乌木簪子随意挽起,几缕散发垂落颈侧,平添几分落拓不羁。他身量极高,肩宽腰窄,这般家常随意的打扮,非但没有折损他的气度,反而将那久居人上的威势内敛起来,化作一种更迫人的、无形的压力。
他就那样信步走进来,如同走进自家一处再寻常不过的书房,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室内的陈设,最后,落在了窗边那抹白色的身影上。
晋弃的容貌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俊美,而是带着一种凌厉的、近乎苛刻的英俊。眉骨很高,眼窝微陷,使得那双眼睛看起来格外深邃,眸色是近乎纯黑的,看人时,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鼻梁挺拔如刀削,薄唇紧抿,嘴角天然带着一点向下的弧度,似笑非笑,却无端令人心生寒意。
他踱步上前,步履无声,停在离沈汲五六步远的地方。他身上没有熏香,只有一种干净的、如同雪后松针般冷冽的气息,混合着一点点墨香,侵袭过来。
“这院子,可还住得惯?”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般带着些许慵懒的沙哑,比那日在轿中听闻,更真切了几分。
沈汲垂下眼帘,依礼微微躬身:“草民沈汲,参见王爷。蒙王爷不弃,此处甚好。”
晋弃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从那低垂的眼睫,到挺直的鼻梁,再到淡色的、微微抿着的唇。那目光如同实质,缓慢地巡梭,带着一种品鉴古玩般的专注与挑剔。
“抬起头来回话。”他淡淡道,语气平淡,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汲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迎上那道审视的视线。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接,一者深沉如古井寒潭,一者清冷如秋夜月光,无声地碰撞。
晋弃的嘴角,那点向下的弧度,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转瞬即逝。
“后日本王寿宴,来的都是些俗人。”他慢条斯理地说着,目光却未从沈汲脸上移开,“你的诗,莫要也染了俗气才好。”
说罢,他不再多言,仿佛此行真的只是为了确认一下这“写诗的工具”是否安顿妥当。他转身,玄色的衣袂在空气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带着那身冷冽的气息,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室内重归寂静,只有窗外流水潺潺,以及那缕若有若无的、属于晋王的冷香,依旧萦绕不散,无声地宣告着,这方天地,连同其间的人,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下。沈汲独立原地,望着那空荡荡的门口,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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