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狝的旨意传到椒房殿时,沈杯汝尚在低烧后的虚弱中,恹恹地靠在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被角。听闻陛下要带他同去围场,他先是怔住,随即一股混杂着惶恐与一丝微弱期盼的情绪漫上心头。围场……那是策马奔腾、弓弦铮鸣的地方,是陛下展现勇武、笼络权贵的所在,也是向上天祈愿仓廪丰足的重要仪典。他一个瞎子,去那里能做什么?除了成为累赘和笑柄。
可他不敢违逆。
出行那日,他被宫人仔细穿戴起来,厚重的浅青色斗篷将他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绒毛领子簇拥着尖俏的下巴和覆眼的绸带,更显得那张脸苍白得不染一丝血色,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人偶,被小心翼翼地搬上了帝王华贵的车驾。
到了围场,耳边顿时喧嚣起来。风声猎猎,旗帜招展,骏马的嘶鸣与官员权贵们刻意压低的谈笑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沈杯汝既熟悉又陌生的、属于外界与权力的躁动气息。他紧紧攥着袖口,被孟令岩扶着,茫然地站在那片他看不见的广阔天地间,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虚空里。
然后,他听到了晋弃沉稳的脚步声靠近。
下一刻,他整个人便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打横抱起。惊呼卡在喉咙里,他下意识地攥住了晋弃胸前的衣料,指尖冰凉。
“怕什么?”晋弃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响在他的头顶,“朕带你领略一下,何为春狝。”
他抱着沈杯汝,径直走向一匹通体乌黑、神骏非凡的御马。周围的喧嚣似乎瞬间静止了,无数道目光,或惊诧,或探究,或隐含鄙夷,都聚焦在这被帝王亲手抱上马背的盲眼皇后身上。
沈杯汝被安置在晋弃身前,整个人几乎完全陷在对方宽阔温暖的怀抱与厚重的斗篷里。马鞍坚硬的触感,骏马不安的喷息和肌肉的微微颤动,都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激得他浑身僵硬,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他以前是会骑马的,甚至曾有过一匹心爱的、通体雪白的骏马,他骑着它踏过扬州的烟柳画桥,在月下写过“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意气诗篇。可后来……眼睛瞎了,他连自己都照顾不了,那匹马也只能含着泪卖掉,再后来,他把自己也卖了,堕入那不见天日的花楼……
过往的记忆与此刻的屈辱无助交织在一起,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尽管他眼前本就是黑的)。
“抱紧。”晋弃的手臂从他腰间环过,牢牢握住缰绳,将他更紧地固定在怀里,低沉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口吻,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骏马开始小步跑动起来,颠簸感瞬间传来。沈杯汝吓得低呼一声,细白的手指死死抓住晋弃的手臂,如同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刮得他脸颊生疼,也带来了青草与泥土的气息,以及远处隐约的、被圈定的猎物惊慌奔逃的声响。
他能感觉到晋弃胸腔的震动,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混合着马蹄踏碎草叶的脆响,构成一种蛮横而原始的节奏。
就在这时,晋弃忽然勒紧了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随即稳稳停住。沈杯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几乎心脏停跳,整个人软软地靠在晋弃怀里,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感觉到晋弃松开了握缰的一只手,向后探去——有人恭敬地递上了一张沉重的御弓,和一支特制的、尾羽华丽的箭矢。
晋弃调整了一下姿势,将沈杯汝更密实地圈在臂弯与胸膛之间,然后,他握着沈杯汝那只冰凉颤抖、无力垂落的手,一起,搭上了弓弦。
“别动。”晋弃的气息喷在他的耳廓,带着灼热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掌控。
沈杯汝僵住了,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被动地感受着晋弃强健的手臂带动着他的手,缓缓将那张象征着天子武力的硬弓拉开。弓弦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那巨大的力道震得他手腕发麻,指尖仿佛要被勒断。
他看不见晋弃瞄准了何处,只能感觉到对方沉稳的呼吸和骤然凝聚的、猎食者般的锐利气息。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所有的喧嚣远去,只剩下弓弦紧绷的嗡鸣和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然后,他感觉到晋弃扣着他手指的力道微微一松——
“嘣——!”
一声清脆的弦震!紧接着是箭矢破空的尖啸!
那声音如此之近,仿佛贴着他的耳膜划过,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撕裂了风声,也撕裂了他混沌的感知。
远处,似乎传来了侍从们压抑的、兴奋的欢呼,以及某种重物倒地的沉闷声响。
中了。
天子御箭,例无虚发。
晋弃缓缓松开了弓,手臂却依旧环着他,低头,下颌蹭了蹭他冰凉的发顶,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和某种深沉的占有欲:
“朕的皇后,亦是朕的福星。此一箭,仓廪可足矣。”
沈杯汝瘫软在他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覆眼的绸带下,早已是冷汗涔涔。他听不懂那些关于国运、关于仓廪的冠冕堂皇的话,他只感觉到那支箭离弦时带来的、几乎要将他灵魂也一同射穿的惊悸,以及此刻身后之人那坚实胸膛里传来的、带着满足的震动。
他被当成了一个象征,一个被帝王掌控在怀中的、预示着吉祥与丰收的“福星”道具。他的恐惧,他的无助,他残存的、关于扬州的诗篇与白马的记忆,在这一箭之下,都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值一提。
他只是在无尽的黑暗和这令人窒息的掌控中,更深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猛禽攫住、连挣扎都忘了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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