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此间之一

自大战之后的第二日,雁灵便已仿若无事人一般地坐在案边批阅文书。

正午时敌方派了探子前来查探军情,一看那被梁旭用毒箭射穿了胸口的敌军主公,竟还在烈日炎炎的教场上点兵时,吓得连忙赶回扎营的地方回禀消息。

梁旭听闻对方相安无事,恨得是咬牙切齿,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敢再贸然出兵前往王城送死。

这般相安无事地又过了两日,戎业红好转了许多,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她郁结在心,梦魇重重,但总是会醒的。”青极这般告诉雁灵。

第五日的清晨,雁灵正在书案前翻开账册清单,便见一个飞蛇将士匆匆进帐,朝她行礼道。

“启禀主公,先前大营外边有个男人指名道姓要见您,英虎们上前阻拦,但均非对手。”那飞蛇将士说得着急,又满头是汗,脸上还有挂彩的痕迹,“那人连剑都不曾出鞘,也不伤人,就是要闯进来,弟兄们多被他击晕,他现在正往这边来,您是否需要回避?”

雁灵眉头一皱,甩下账册,一手提起案上的无间,道:“不避。”

说罢,她便冲了出去,飞蛇将士跟在她身后,也一同赶往事发地。

没走几步,她便看见被黑压压人群包围起来的地方,有人看见雁灵,纷纷喊道:“主公来了!别让他靠近主公!”

“你们不是对手。”雁灵指尖微动,倏地抽出无间,道,“让开,我来。”

人群自动退出一条路,雁灵走了进去。

那是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满头白发以银冠高高束起,袭一身月白的长裳,手提一柄以墨蓝翎羽纹路剑鞘包裹着的长剑,他的脚边大多是被他打晕在地的将士,在看到雁灵后,他平静如死水一般的眸子终于泛起一丝笑意。

“秀秀。”剑士唤她道。

雁灵愣在原地,短暂的失神后,她才反应过来,将刀收回鞘中。

“阿父。”

雁灵也泛起一丝罕见的笑容,这时,身边才有一些鬼骑将士认出了他。

夜踏浅霜寒光现,空留悲鸣白露间——

那柄收在翎羽剑鞘中的长剑,正是神武悲鸣,而悲鸣剑的主人,自是传说中的剑圣——境。

众人听闻雁灵唤他阿父,被震惊地一时间无法回神。

剑圣是他们主公的父亲,前任圣女舒雅是主公的母亲,那么,剑圣和圣女实际上是爱侣?

有一两个曾经跟着郦阳出生入死的老将认出了境,他们同郦阳一样,是被舒雅照顾长大的孤儿,当年舒雅身边确实一直跟随着一个抱剑男子,那男子墨发白袍,剑气如霜,实力深不可测,且非西肃人。后来,乱世之时,那男子从白郡回来,听闻照漠岭噩耗后,孤身杀入宫殿,险些取了那昏君的项上人头,不过后面被拦了下来,所以有些人一直以为此事夸大。

自那之后,这个男子便消失了,如今他再次来到西肃,满头白发如雪,眉目不见意气风发,所以他们一时间没有认出。

雁灵收了刀,对境道:“阿父,随我进营帐说话。”

境点了点头,跟在雁灵身后往营帐走,不出两步,他又回头,对着先前拦住他的英虎将士道:“我只是打昏了他们,过半个时辰,他们自然会醒来,到时候给他们多喂些水即可。”

将士们点了点头,随后手忙脚乱地把倒下的人拖到阴凉处,境让他们给这些被打昏的人多喂水,也是怕这炎炎烈日把他们晒死。

进了营帐,境环顾了四周。

小小的营帐被一张书案、一个矮榻、一个兵器架、一个盔甲架给挤得满当,剩下的空间里全是各种各样的木简、文书。平日里,有人进入她的营帐均是站着汇报工作,于是雁灵从角落里拖出一卷毯子,铺开在地,拍拍灰尘,自己坐下后,也邀请境坐下。

境常年席地而坐,自然不在乎。他盘腿坐下,将剑放在身侧,认真凝视着雁灵的脸。

“你憔悴了许多。”境缓缓道,“你离开云山不久,我便同月儿去了北堰,本想北堰之事告一段落后前来西川寻你,可北堰战事告急,我被拖延了多日,所以误了前来帮你的良机。”

“北堰战事告急?”雁灵踌躇片刻,道,“难怪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中陵怎会派一个那般无作为的皇子来充当前锋,那皇子不善用兵,除了人数几乎毫无优势,若换一个人,背水一战,在所难免。”

“因为,北堰白郡替西肃吸引了一部分兵力。”境道,“月儿一回到北堰,便介入到白家的事中,白王病危,族内血脉稀薄,导致郡地被世家割据,匪徒占山为王。他带着家族的亲兵四处收复郡地,白郡是最后一处,因那地方有许多分散的小型煤、铁矿,所以中陵看守得紧,说起来,当年白郡大战也是因为这矿脉之故,后来白王送出两个女儿以及一个铁矿脉,又割舍了岚陵,这才息战。我和他在白郡同中陵大军打了近三个月,白郡收回后,我才收到有关西肃的信报,得知有关于你的消息。”

“阿父若来此,北堰可还会有危险?”

“白郡、植穆郡都已断了通行关卡,月儿亲自守在枫林据点,至于岚陵、群山之地,白家族内的亲兵已经在那肃清,剩余的路都是凶险的林子与雪山,中陵军暂时无法行进。”境顿了顿,道,“秀秀,北堰密探打听到西肃易主的消息回禀于我时,我很担心,却也很欣慰。”

说罢,他垂下头,微微弯着嘴角,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从现在起,你想怎么做,便放手去做。”他抓起身侧的悲鸣剑,“所有挡在你路上的东西,都由阿父替你清除。”

他手中的剑出鞘三分,露出银蓝色的暗纹剑锋,寒光闪烁间,雁灵听到鞘中传来的嗡鸣声。

此时,有人掀开帘帐走了进来,境将剑送回鞘中,同雁灵一起望向入口。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青极。

青极早前听闻了营帐外的动静,但他那时忙着配药,便无暇顾及,此时他看见坐在营帐内的白发剑士,也是一愣。

“境先生?”青极有些不可置信。

“好久不见,九方少主。”境朝他点了点头,问候道。

雁灵看看青极,又看看境,境看出雁灵的疑惑,便解释道。

“几年前,我去南昆办事,路过巫岭,顺手救过他。不过,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

“我带着启月逃命时,是境先生救了我们,并送我们到观川,只是后来我们没有往北堰走,而是去了西肃,后又遇到郦将军。”青极双手交叠,俯身对境行了一个礼,这是他们九方家族古老的拜礼之一,代表感谢,

“多谢先生当年救命之恩。”

“不必多礼。”境温声道。

青极礼罢,对雁灵说到:“我来是告知你,那南昆郡主醒了,说是要见你。”

“我知道了。”雁灵起身,“阿父,我先过去一趟。”

境缓缓起身,抱着剑垂眸看着雁灵:“我随你同去吧。”

雁灵点了点头,三人一同出了营帐,往戎业红所在的地方走去。他们掀开帘子进去时,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戎业红倚靠在榻子上,她的面容原本英气又艳丽,带着一种野性难驯的美,但如今她重伤未愈,脸色看起来惨白的有些骇人。

察觉到动静,她睁开眼,病恹恹地看着雁灵,低声道:“你来了。”

雁灵毫不客气地坐到她的榻边,双腿交叠:“如何,感觉好些了吗。”

戎业红上下打量了雁灵一番,半晌,才翘起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梁旭伤你的那支箭,箭上的毒出自中陵国师之手,你却还能毫发无伤……”她顿了顿,问道,“为何救我?”

“我的敌人要杀你,我自然要救你。”雁灵眼中意味不明,“我的信鹰探查到梁旭没有离开西川,而是拔营前往了飞鹰城的东南方,所以,我准备亲自带军出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她淡淡问道,“你觉得如何?”

营帐内陷入沉默,戎业红抿着嘴,好半晌后,才撇过头,低声道:“随你。”

青极看着戎业红紧拽着毯子,还微微颤抖着的手,轻叹一口气,对她道:“公主,可还记得我?”

先前戎业红醒来时,在帐中照看她的是一个妇人,她自然未和青极打过照面,此时,她听闻有人唤她公主,先是一愣,随后转头凝视着青极。

那是一张如刻刀精工雕琢过一般的面容,如墨玉似的、泛着深邃光泽的眸子嵌在泛着乌青的眼眶中,他身着一袭灯草色长裳,两枚深蓝流苏穗垂在鸦青色的长发边,颜色深沉的衣饰使他看起来有些阴颓,仿佛一尾藏在**之间的蜧兽。

她的记忆中逐渐浮现出一个笑意温柔的少年,那少年总是左手执一卷医书,右手指尖夹着银针,对着空气比划。

彼时少年的模样与眼前的男子缓缓重合,最后汇成一人模样。

“你是……”她愣愣地,恍神许久,“青极?”

雁灵没有意外,当时从战场上带回戎业红时,青极的神色就有些怪异,虽然他嘴上说着“既是敌军,为何要救”,但几日来不眠不休的照料,雁灵终是看在眼里。

他们之间,渊源颇深。

戎业红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她的眼眶倏地泛红,质问青极道:“既安好,为何这么些年从未找过我?哪怕是寄一封信笺、一份手书也好……儿时的情谊,在你看来就这么不堪托付吗?”

她的语气间有责怪、有埋怨,却独独没有怨恨。

“公主,不论是九方家族还是南昆王族,情况你都是清楚的。”青极轻声回她道,“我们都是这尔虞我诈之下的遗孤,你被禁锢中陵,我逃命至西川,哪有什么回家的路呢?”

青极此语道尽心酸,戎业红喉头一哽,竟是反驳不出什么。

他们是飞鸟与走兽。

飞鸟脱离囚笼,却伤了翅膀,遁匿异处,再也回不到林间。走兽虽无铁笼,却被匡锁四肢,踱步于高墙围禁之地,受人制衡。

她依稀记得八岁那年,那个多雨的夏日,她扎完两个时辰马步后坐在廊沿上休息时,匆匆瞥见来楼殿中送药的少年。南昆是兽蛮之地,百姓多性格奔放,一言不合拳脚相交乃再平常不过的事,像那般温润如玉的少年,眉眼间的笑意似流水般淌过她的心间,惊鸿一眼,念之不忘。

她缠着她的父王问了多日,才打听到那是巫岭之地九方家族的少主,因南昆王族问其家族借药,九方家主心觉兹事体大,这才让自己的儿子亲自护送而来。他们自那时起相识,因家族内琐事,青极在那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均住在南昆楼殿中。

后来,在一个雷雨之夜,青极留下一封书信,悄悄回了巫岭,等到戎业红拆开书信的同时,也从侍卫口中得知九方家族内乱,九方少主行踪不明。

戎业红还没来得及伤心,中陵便挥军南下,与戎业云在昱钏郡交战,前线告急,南昆王将戎业红交给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照看,自己也前往了战场,连日的雷雨过后,戎业红没有听到捷报,而是父兄的死讯。

年少恋慕之人与血脉嫡亲之人皆离她而去,一时间,她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再后来,她被自己的叔父作为求和、联姻的工具,送到了于她而言有杀父之仇的中陵。

这一晃,已过十年。

“是啊……我都自顾不暇……”

她的肩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梁旭将她推向刀口时,没有一丝的犹豫。

郡主、王妃之位,外人看来贵不可及,只有她自己清楚,这两个称谓作为枷锁的重量。

营帐中陷入一片死寂。

“我还要去教场,先行一步。”过了好半晌,雁灵起身打破了沉默,她对着戎业红道,“别多想,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你安心养伤。”

说罢,她往营帐外走去,境淡淡地瞥了一眼戎业红,也随着雁灵身后离开。

一时间,营帐中只剩下青极与戎业红二人,青极叹了口气,从一旁的桌案上拿过已经微凉了的药汤,用勺子送至她的嘴边,戎业红微愣,但没有拒绝,而是乖乖地喝下。

营帐外,雁灵和境并肩而行,境思量片刻,问雁灵:“你想何时发兵袭营?”

“再过两日。”雁灵回到,“飞鹰是座小城,往来人口比固定人口多,适合作为据点,梁旭怕也是打得这个主意。不过他估计没有想到,城中百姓早就被召到王城,现在飞鹰城中留下的,都是假扮成百姓的将士,他们若再靠近一些,便会受到来自王城、木拓和飞鹰的围剿。”

“需要我前往那里吗?”境问道。

“我已让阿桑前往。”雁灵微微侧首,对境淡淡地笑了笑,“阿父能替我守王城吗?这城中的百姓,这座城,只有阿父替我守着,我才能放心。”

境也笑了,点头道:“好,我替你守着。”

两日后,梁旭果然带军进入了飞鹰城。

梁赢满腹打着屠城的主意,还未进城便剑拔弩张。城中伪装作百姓的天狼将士们早有防备,高处的房屋也埋伏着配备了大量羽箭的猎鹰,只要阿桑一声令下,他们便会进攻。

梁旭进城后,感觉城中有些空旷,但当他察觉到不对劲时,数百支的飞箭已劈头盖脸般地扑面而来,他们忙着回击时,雁灵和骁衣便以雷霆之势围剿过来,三方力量,将梁旭包围在中心。

败局已定。

雁灵坐在乘风背上,停驻在飞鹰城门处的空地中间,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些中陵军的领头将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头颅堆起来仿佛能砌成一座小山丘,认降的兵卒被卸了武器与盔甲,圈禁在一处,由天狼士兵看守着。

看了一下午的行刑,梁旭已经吓得面色青紫,此时,他被四个英虎将士压在场中间,周围跪着稀稀拉拉数个还未认输的兵卒,他们身下的黄沙地被血染成褐红,在黄昏日月交辉的余光下,在四周焮天铄地的火光里,宛如一片炼狱血海。

雁灵骑着乘风,缓缓走到梁旭身前。

晖光映照着她绯红的长发,仿佛天边翻涌的霞浪,火把末端炙焰的光影投在她金兰的异瞳中,熊熊燃烧。

梁旭抬头看着她。

“昔日,你的手足兄弟来到这片土地,烧我城池、辱我姊妹、屠我百姓。”雁灵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平静地说到,“那个冬天太冷了,霜刀风剑、千里银白,依然掩盖不住焦木味与血腥味。”

“呵呵……”梁旭浑身颤抖地狞笑了两声,双目通红地看着雁灵,质问道,“你以为杀了梁翊、杀了我,这一切就结束了吗?我的父兄、我的母后,比我要心狠手辣数倍……为了一个小小的西川,你要搅浑这世道,使之沦为乱世,生灵涂炭吗?!你不怕最终落个千夫所指、不得好死的下场吗?!”

他身后一直站着的阿桑见他出言不逊,登时神色阴鸷,抬腿便对着他的脊背踢了一脚。

“并非因我而乱世,而是因乱世,才生了我。上位者暴虐,使四方战乱不歇、白骨露野,上位者不仁,使义士悲愤填膺、民不聊生,这才是乱世。”

雁灵说着,翻身跃下虎背,走到梁旭面前,指尖微动,拔出无间架在梁旭的脖颈上。

百姓害怕战乱,害怕辛苦筑起的房屋被烧毁,害怕骨肉至亲生离死别,上位者仁慈,他们多分得一把米粮,上位者暴虐,他们就得付出更多的代价,乃至生命。

这个世间光阴辗转流逝,无上之权与贪念、**抱作一个巢穴,蛀虫从中繁衍、滋生,逐渐腐蚀磐石桑苞。

乱世与盛世的轮替,如昼夜变换、如日月交融、如天之道,每一个盛世,都是有人于乱世中辟道肃清,浴血杀出,而后得百年宁静。

她生于此,上天为其赋能,这一次,便由她来斩下乱世。

圣帝明王也罢,乱臣贼子也罢。

“我可以千夫所指、为人所恨、不得好死。”雁灵一字一句,重重地对他道,“这一切,自我手中始,也将自我手中结。”

说罢,她一刀斩下了梁旭的头颅。

鲜红的血喷洒而出,溅在她的盔甲与脸颊上,她刀刃一甩,将其入鞘,神色一如往常的平静与冷漠。

“将他的尸身和其他尸首一同就地焚烧,至于他的头颅……”雁灵对身侧的英虎将士说着,顿了顿,然后又吩咐道,“找个身手敏捷的人,将他的头颅送到观山郡的中陵军营里。”

“遵命。”

围剿梁旭一事已然结束,中陵一次性在西川折损近五万的兵力,西北两方受敌,中陵就算想再进攻,一时半会也无法再均分或是调度大量兵力,短时间内,中陵是不会再招惹西肃了。

飞鹰城中的善后事宜,雁灵交由骁衣全权处理,而后她便骑着乘风,趁着夜色与阿桑一同返回前锋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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