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北风之一

漠北,西肃边城——雪牧。

雪牧城是西肃最偏远的城池,它坐落在西肃的北边,和雪国北堰之间仅仅只隔着天沅山和沐穆神山。由于太过靠北,天气既寒冷又干燥,贫瘠的沙丘与经年难融的霜雪导致草木皆枯,城中多老弱妇孺,大多是鬼骑的家眷,西肃王厌恶鬼骑,也厌恶这个贫穷的边城,因此,边城的百姓们日子便过得万分艰苦。

这里的地种不出瓜果粮食,但好在近天沅山的地方有个冬湖,水源还算充足,尚且能在附近种种耐寒的马草与麦子。

虽然雪牧城的日子艰苦,但也还算惬意,人们都相互扶持,在这荒芜之地小心活着。

雁灵踏着厚厚的霜雪,背着装满干草的沉重草篓,穿过破破烂烂的小巷。

西肃是个十分辽阔的国家,有大漠、绿洲、高山、峡谷,也有雪山与冰川。

靠西边的绿洲总是郁郁葱葱,叫人分不清四季;漠里的白昼烈阳高悬,热浪滚滚,夜里阴风穿堂,又冷得厉害;而靠北边的地方就是如今的雪牧城,对于雁灵这般习惯了漠里炎热的人,总是感觉寒冷难耐。

说来,她已经到雪牧城一年有余了。

去年星月祭后,王城忽得传开一个诡闻,说是星月祭上有妖物出没,那妖物有两只不同色的眼睛,闪着红光凶恶异常。传闻当然传得是真假参半,但是见着鬼的那个贵族少爷一病不起,手下几个仆从也变得有些疯疯癫癫倒是事实。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诡闻很快就传到了西肃王的耳朵里,西肃王向来忌惮、却偏又不信这些东西,于是便认为是有人装神弄鬼,接着,王城军开始全城搜捕这所谓的“妖物”,此事在后来也殃及了隔壁几座城池。

当时骊阳听闻了这个消息,也是忧虑起来,随后云河提出带雁灵去偏远的边城避一避风头,骊阳和迎戈考虑了许久,又见事态紧急,便同意了云河的提议,元旖与绒蓝也在之后一同前往了雪牧城。

小巷一隅,用泥沙与木头搭起的、房顶盖着麦秸秆的一间草屋就坐落在那儿。

雪牧城大部分的房屋都是这种草屋,上头盖着麦秸秆与草秆扎起来的屋顶,四周也同样用麦秆裹得严实,这样便可更好地防风御寒。

雁灵推开小院的木门,云河和元旖正在马棚前给夤夜和他们自己的马儿添粮草,绒蓝听到开门声,掀开草屋帘子探出脑袋,见着是雁灵回来,立刻奔上前替她卸下草篓。

“阿姐,屋里有煮好的茶汤,还热着。”绒蓝卸下草篓,又替她拍了拍衣上的霜雪。

“好。”雁灵揉了揉绒蓝的脑袋,走进了屋内。

从外头进屋,雁灵瞬间便感觉温暖了不少,她解下斗篷,松了松领口。

屋中间有个浅坑,四周堆着石块,柴火在里头燃烧着,上头还架了一口锅,这般既可取暖,又能烹煮食物。雁灵随手从旁边取了个木碗坐到火堆边上,然后拿开锅上的木盖,给自己勺了碗茶汤。

雪牧城不同西肃漠里,这里没有商队愿意前来,自然也不会有茶叶流传进来。这城里所谓的茶,是用大火炒过的大麦粒,混着少量牛油或羊油膏煮制而成的,喝着有些苦涩,但还算清香,而且可以暖身子。

“雁灵。”元旖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坐到雁灵身边,“过两日就要冬收了,这次冬收我和云河一同去吧,你便在家中歇着。”

听着元旖的话,雁灵手中的动作一顿,随后她抿了抿嘴,搁下碗说到:“我一人去便好了,今年收得不多,云河的伤还未痊愈,你留下照顾他。”

半年前,云河在漠里巡视时遇到了行迹可疑的商队,他一路跟踪他们至这漠北之地,才发现那群人竟是中陵的细作。细作中也有身手奇好的人,云河被他们发现,一场恶战中,他的胸口被刺了一剑,随后便被骊阳留在边城疗伤,而原本守卫边城的绛升被遣回军营。

当时云河伤得很重,如今伤口倒是愈合,但还是不宜过分劳累。

雁灵、元旖和绒蓝在这雪牧城住下时,拾柴火、割马草以及冬收就由雁灵和元旖轮流来,但是云河来养伤之后,雁灵便将元旖留下照顾云河,自己扛起了全部重担。

不仅如此,由于雪牧城靠北堰近,又没有城墙,于是便常有北堰的悍匪来雪牧城抢夺马匹与粮食,虽然鬼骑有安排守卫,但那些悍匪喜昼伏夜出,鬼骑难免会顾虑不到的时候,于是雁灵便养成了夜巡的习惯。

元旖心知雁灵的性子,便不再劝说。

雁灵又喝了碗茶汤便回屋去了。她脱去外衣,将腰间的佩刀放在床边,然后躺在铺着薄被的稻草堆上,看着倒映在墙上晃动的火影子,她才逐渐感到一丝困意,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她这一觉睡到夜深,彼时绒蓝和元旖已经在她身侧的另一个榻子睡下了。

雁灵轻手轻脚地起身,拿上放在榻边的佩刀“无间”,然后穿上外衣和斗篷,从火堆边上提了酒囊出门夜巡去了。

雪牧城的夜可谓冷得刺骨,百姓卯起农耕,申时便窝回家中,就着火炉与草堆取暖,早早入睡,这样的深夜里,这个地方沉寂的如同一座死城。

雁灵翻身跃上城中粮仓的屋顶。

入夜后雪倒是停了,一眼望去满城莹白,风一吹便扬起地上的雪尘,携卷着穿过幽寂的街道。雁灵晃了晃手中的马皮酒囊,拔开木塞仰头猛灌了一口,雪牧城独有的麦酿酒入喉,辛辣冲鼻,雁灵抿了抿嘴,又灌了一口。

宁静又枯燥的日子,让她怀念起鬼骑大营教场里的刀光剑影。

自打她十三岁开始,鬼骑中除了骊阳,便再没有人能让她一尝败绩,她随着郦阳与迎戈上过战场,击退过中陵大军、杀过匪徒与细作。骊阳曾同迎戈与云河说过,她仿佛是为了这乱世而生,待到她十八岁,这鬼骑将军的位置怕是就要易主了。

就在她仰头准备再喝上两口时,杂乱的马蹄声打乱了她的思绪,她远远望了一眼,只见一队人马携着火光往城边马场的位置奔去。

她倏地起身,用袖口擦了擦嘴,用木塞将酒囊封好,随后轻轻一跃,往马场的位置追去。

雪牧城的牲畜是集中起来豢养的,马场与畜牧棚都建在了靠城外的位置,为的是方便来回割运草粮麦秆,城中百姓的牛羊也都养在这里。这样“肥硕”的存在,不仅容易招惹匪盗,还容易吸引狼群,雁灵夜巡时格外注意的,便是粮仓与畜牧棚。

彼时,马棚里的小厮刚给马儿喂完水,想找个角落睡下;这小厮是个孤儿,一路流浪过来的,城中的人们见他可怜,便让他在这马场帮着喂养牲口,多给他一口饭吃。

他正和衣躺入草堆,便听到外头传来许多人声,还隐约有火光闪烁。这少年年纪看起来不过十二岁,但胆子却大得很,晓得是那帮匪徒来了,他也不躲起来,随手找了把草叉便往门口靠。

马场的门被人踢开,一群人闹闹哄哄地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个蓄着络腮胡子、身上挂满大小珠串还穿着狼皮斗篷的男人,那男人一手提着大弯刀,一手提着一只还未断奶的小羊羔,看起来已经在隔壁畜牧棚洗劫了一波。

“哎?这里还有一只没断奶的小崽子啊!”那男人看见拿着草叉的少年,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身后的跟班们见着少年瘦小单薄,又被首领这般奚落,也忍不住放肆地笑了起来。

那少年一下便红了眼,满眼愤恨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他握紧草叉冲了上去,却被那男人随手挥出的一刀掀到了地上,地上的雪积得又厚又冷,他咬咬牙,用被劈成两段、只剩一截木棍的草叉支撑着站了起来。

“啐,你这小畜生,可比这其他人有骨气多了!”那恶匪首领笑着,把手里的刀架在了少年的脖颈之间。

刀锋划伤了少年纤细的脖颈,涌出猩红的血珠,少年却面不改色地站在那儿,仿佛一株笔直的松木。

雁灵坐在马场的屋顶上,见着少年颇有胆色,心中也是忍不住一凛。

“首领首领!”身后有人起哄,“既然他这么硬气,倒不如把他带回我们营地,营里那两只狼还饿着肚子呢!”

“你这主意可真不错,不仅那两只狼,首领的大獒也等着呢!”

跟班一人一句,那恶匪首领却笑得更张扬了,他反手,用刀背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杀了就是了,看着几两肉,哪够营里那几只畜生塞牙缝。”

说罢,他便准备抬手一刀砍了这少年,雁灵脸色一沉,指尖微微用力,无间出鞘一寸,随后她携着雪白的刀光,旋身落在恶匪首领面前。她的速度之快,场中一群人只来得及听见一声刺耳的铁刃碰撞之声,接着,那柄又大又重的弯刀便应声飞了出去。

先入眼中的,是一头如霞光一般的绯色长发,在这寂静的白雪里,在这漠北之地,像一簇温暖的火焰。

那被打飞了弯刀的恶匪首领终于回过神来,他立刻丢开手中拎着的小羊羔,从身边一个跟班的腰间拔出弯刀,朝雁灵砍了过去。其他人察觉到事态有变,也纷纷拔出背上的刀斧。

雁灵手中的无间挑开恶匪手中的弯刀,锐利的刀锋擦过他的喉咙,飞溅出一片滚烫的鲜红,那恶匪首领的身躯如山崩一般轰然倒地。在众人惊惧的神色里,她随手挽了个刀花,倾身向前,银白刀刃携着鲜血掠过,惊得那只小羊羔软了腿脚,缩在满地的尸堆里瑟瑟发抖。

雁灵直起身子,一甩刀刃,刃上血污被尽数甩尽后,这才收刀入鞘。

她弯腰抱起雪中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羊羔,揽入怀中轻抚两下,然后回过头看了少年一眼。

那一眼,妖异横生。

少年愣了半晌回过神时,雁灵已经抱着羊羔走远了,他鬼使神差地迈开腿,跟了上去。

马场隐约传来了惊呼声,大约是有人发现了差些将马场洗劫一空的恶匪,不过那些恶徒如今已经是一堆毫无威胁的烂肉罢了。

左拐右绕穿过两条小街,雁灵忽得停下脚步,她转过身看着不远处的少年,问道:“为何跟着我?”

少年猛地朝雁灵跪下,向她行了一个拜礼,又看着她道:“我想你教我用刀,我想要你当我的师父!”

“你不是西肃人,为何会在这边城里。”雁灵的金兰双瞳像是一双利刃,又如一面明镜,她的无间被弹出半寸,雪白刀刃溢出一股血腥之气,无形的压迫感震慑得少年有些抬不起身,又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师父,是中州之地的叫法,在西肃这个国度,女性导师被称作阿丽,男性导师被称为阿兰,他们都是西肃古语里尊师的意思,是从古时候就沿传下来的一种敬重的称呼,西肃人的一生中,只会拥有一位阿兰或是阿丽。

“我是……北堰人。”那少年倔强地抬起脸,“我的母亲早些年病逝……独我一人流落至此,无依无靠……”

他的眼中有一束光,那是种即将垂死于困境之地的野兽,忽得触摸到希望时所迸射出的光亮。

雁灵松开抵着刀柄的拇指,刀刃应声入鞘;那股压迫感瞬间减轻了不少,少年暗暗松了一口气。

“北堰人?”雁灵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他的碎发如夜色一般漆黑,遮在消瘦的脸颊上,破破烂烂的衣裳包裹着苍白的肌肤,带着一丝常年不见光的病态,明明跌落泥泞,在贫穷、饥饿与寒冷中磋磨,可从发丝间露出的那双眸子却依然锐利、明亮,让雁灵想起了天沅山上的雪狼。

“既是母亲病逝,为何不远千里翻过两座雪山来到这座城池,你大可回到北堰去,总有亲友可以投靠。”雁灵缓缓说着,忽得眼神一凛,话语一顿,“除非……”

少年身躯一颤。

“我厌恶谎言。”雁灵话锋一转,撇过头道,“在我教你用刀之前,你应该先对我无所欺瞒。”

眼看着雁灵要走,那少年有些惊惶失措,他踉跄着起身,踏着厚厚的积雪上前几步拉住她的衣角,雁灵半垂眸子,淡淡地看着他。

“上人作仙神,而我如牲畜。”他狠狠咬牙,“我想拥有可以归家的勇气,想在那些屠刀砍向我时,我不再是棚中待宰的牛羊。”他顿了顿,用坚定的眼神看向雁灵,“我发誓,上述所言,虽有隐瞒,但绝无说谎!”

少年的眼眸毫不浑浊,神色也毫不遮掩,他便那样抬头直直地盯着雁灵的双眼,仿佛要在那一片金兰交织的湖海里抓住一根绳索,救出本要溺毙的自己。

“……”雁灵沉默半晌,才道,“跟我来吧。”

雁灵带着少年回到草屋时,元旖他们还都睡着,雁灵给少年装了碗茶汤,又从炉边的草篮子里摸出一块胡麻炉饼,在火边热了热,然后递给他。

“你既是北堰人,想必是有姓氏的。”雁灵问道,“你叫什么?”

少年愣了半晌,思索半晌,然后小声回道:“我单姓白,名夷雪,小字阿桑。”

闻言,雁灵沉默半晌。

“这个姓氏不好,以后不要再用了。”她随手用火钳翻了翻木炭,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既已来到西肃,日后便不要向其他人提起你的姓氏与名字,在这个国度,你的名字就是阿桑。”雁灵停下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然后抬眼看向少年,“记住了吗。”

少年点了点头。

雁灵起身,指了指屋内的一个角落:“你先将就一夜,你的榻子与被褥我会让绒蓝准备好的。”

说罢,雁灵便再次提着无间出门去了。

阿桑捧着木碗,将一口热茶灌入喉中,那茶汤带着些许苦味,让他感觉浑身都活络了过来,甚至连那颗在绝境中死寂已久的心,也缓缓地跳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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