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彧第一次参加国际电影节,声势浩大,他混迹在人群中头晕目眩。
三个月前他的编辑告诉他,他的一篇短文《纨绔》获得了匿名作家计划首奖,那些文坛上喊得出名字的大作家对他的才华赞叹不已。
编辑通知他准备出席颁奖典礼,机票住宿主办方承担。
李彧给杂志社投稿多年,编辑从没见过他,双方微信邮件联系,对他的印象是身份证件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样貌倒是端正也秀丽,证件照能拍出这样的水平,一定是上辈子救了摄影师全家的命。
李彧第一次从南方到北方,对这里的气候毫无防备,前一晚编辑请他撸串喝啤酒,他不胜酒力一杯啤酒就倒,第二天起床就因为干燥引起喉咙发炎,脸上也是一块儿一块儿的红。
第二天领奖台上话也说不了,抱着未来恐怕只能用作纸镇的奖杯,跟随主持人的节奏频频点头典礼结束,众人合影留恋,他摘下口罩站在一众新老作家之列,明眸善睐,独显一支。
活动结束,李彧动身回家,编辑请他慢一慢,他现在备受瞩目,《纨绔》得奖,四面八方的宣传支持,同名小说集正在印刷厂不分日夜的加印。
有位知名导演买下其中一篇短作《凯旋门》的版权,知道他来京北参加活动,想请他到家中详细聊一聊。
导演名字说出来,李彧只觉振聋发聩,自己究竟何德何能。编辑也用力的攥住他的手感慨,“这下算是熬出头了。”
如今电影即将公映,他也收到电影节的邀请。
这部自他作品改编的电影他被邀请作为编剧,将那份浓厚的文学风格短文改编成品铺直叙更贴近生活的剧本。
在这部戏之前,他没有做过随团编剧,初出茅庐,名不见经传,常常半夜被打电话叫醒,根据要求修改剧本,好在他租的房子不大,从床到电脑桌,也没有五步之遥。
这次的剧组相当阔气,知名导演带的剧组,各方面都是最高标准要求,给他定的酒店五星级,床铺宽整,玻璃明亮。开机城市在南方,透过酒店玻璃能看到海。
导演征询他主演人选,他脑子里脱口而出秦俞,导演附和,“看来我的直觉很敏锐,读你这篇小说时,脑子里也是他的形象。文本内容也像是围绕他量身打造一样,不过文章落款时间是十年前,那个时候他才刚展露头脚,不像现在红遍大江南北。”
李彧坦言,“那篇文章是我当时投稿一家杂志社比赛的获奖作品,编辑觉得这篇有代表性,是后来我一些列短片的雏形,就把文章一并收录进了短文集里。当时秦俞处女作《无虞》掀起风潮,大概是受到影响。”
导演和善的笑,“那影响很深,就像他是你童年时代的玩伴一样真实。”
李彧辩解,“当时还没有摸到文学的门道,全凭自己一同胡思乱想。”
导演让秘书联系秦俞的经纪人,其余主要角色人选敲定后,秘书接到秦俞经纪人的回复,他最近一部电影正在收尾阶段,不知道时间可不可以。这个故事他前不久才刚读过,确实喜欢,剧本写好可以寄给他,还问剧本编剧是谁。
“他可真是火啊。”感慨了一句,导演盯着李彧的脸看了看,“我记得你也是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的毕业生,写剧本这件事你应该不陌生,不如就把编剧的职位交给你,保证作品最大程度还原呈现,你认为怎么样。”
即便是眼下书大卖爆火,靠着纯文学的那点收入远不是长久之计,编剧的收入相对稳定,兴许这次改编成功,通过大导演的引荐后续还会有更多剧本工作找上门。
李彧同意了导演的提议。
回家后李彧以把握风格做由头,把秦俞这几年拍的戏又看了一遍。
他天赋异禀,每一部作品都获得了震撼业内的大奖。呈现在荧幕上的角色性格各不相同,通过他的表演,将这些性格迥异的人物形象表达得淋漓尽致。
秦俞每一部新作品上映李彧都没有错过。
试映当天和所有狂热的粉丝们一起等候在大荧幕前,不错过秦俞出场的每一秒。
电影看了个昏天黑地,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后洗漱,在网上买了足够的食物,李彧便将门反锁,空白文档,汽水加冰,爵士音乐,开启沉浸式工作。
剧本写到即将结尾,导演秘书说发信息告诉他,出于拍摄期间可操作性考虑,本片主演由谢槐担任。
剧本完成主演变了,这里面有为秦俞量身打造的故事,非他不可,换了别人来演,李彧有私心不情愿,再次将本已完成的剧本改头换面,看不出最初的模样。
谢槐是前两年刚火起来的演员,英俊年轻多金,刚出道时人称为小秦俞,李彧短暂关注过一段时间,两人确实相似,尤其是背影。媒体披露的个人数据看来,身高也和秦俞一样,一米九,单论长相,谢槐要更甜一些,脸颊有明显酒窝。
秦俞年轻的时候拍电影角色总体深沉,戏里不爱笑,一副清冷的样貌,戏外也文质彬彬,出道数年从未有过绯闻,媒体大赞禁欲系天花板。
谢槐教养极好,进了组对谁都喊老师,李彧是李老师,李彧苦笑,“感觉我好像在做你班主任。”谢槐笑着符合,“我也有这种错觉。”后来改口小彧老师。
再之后两人悄悄关系近了,他喊他小彧。
撒娇的时候会喊彧彧。
这件事做得极为隐秘,一场戏拍完剧组都未曾察觉两个人居然在悄咪咪的谈恋爱。李彧否认是谈恋爱,因为恋爱是要接吻然后亲密接触的。
显然两人没有。
谢槐唯一的得寸进尺是趁着李彧小憩的时候握过一次他的手。
李彧坐在剧场的椅子上,手握着一只老旧的毛绒小狗,另一只手垂下来。谢槐怕他感冒,去自己车上拿了毯子来,搭在李彧身上。他想把李彧的手收进毯子里,伸手去握,手背冰凉,他还在心疼,听到李彧问他,“你在做什么,这里是剧组。”
他像做错事的小孩赶紧放开,他觉得李彧看他的眼神有点责怪。
当天晚上,他到李彧房间,借着讨论剧本的由头道歉。
李彧甚至忘记白天发生的事,问他为什么来道歉,他解释缘由,李彧安慰,“我不想你因为我这种人败名声,同性恋,不光彩。”
谢槐眼睛明亮,半跪在李彧身边仰望他,像一只乖巧温顺的小狗,手臂搭在李彧双腿上,“你是否担心舆论不放过我?我不怕,大不了我不做演员了。
你要喜欢浪漫我们就去巴黎,你要喜欢多情我们就去米兰,你要喜欢清静我们就去赫尔辛基,那边我都有房产,不在此处,让我照顾你。”
谢槐觉得,李彧虽明眸善睐,红唇皓齿,但其秀在骨,有心噤丽质之慨。见他第一眼便着了魔,朝思暮想,魂不守舍。
李彧推却他一番好意,“可我还有许多故事未写完,我也只想留在这里。”
谢槐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子,他们之间谁予以谁照顾尚还未知。
这次电影节《凯旋门》试映,所有重要演员都到场了,唯有谢槐在希腊为《格调》杂志拍写真,无法亲临现场。
李彧本就不善交流,何况是在这样隆重的名利场,他身边没有谢槐那位上流圈层的社交家,他站在人群里有点无所适从。
这里抛头露面的名人太多,所有人都忙着交换资源,没有人关注他,他努力想要配合这里的节奏,却屡屡失败。
他放弃的很快,早早溜进放映厅坐在他的位置上等待大戏开始。今天电影有三场,有他同名小说改编,他负责剧本编剧的《凯旋门》,秦俞主演荣获国际电影大赛最佳海外电影提名的《矇昧》以及一部获得国际电影节最佳剧情片提名影片《裂变》。
剧场的灯还开着,场内零星有几人就坐,李彧拿了节目单,播放顺序首先是作为艺术片代表的《裂变》,在海外提名无数,却在上映期间和所有艺术片有着一样的通病,叫好不叫座。
第二部是《凯旋门》,无论是改编自纯文学领域获奖作品,还是考虑到导演本人过去作品的特性,这部片子在公映前都被定性为文艺片。
最后是无论制作还是宣发都堪称业界教课书的商业大作《矇昧》,电影下映时票房已突破五十亿,影片最大投资方是秦俞自己的公司星辰策划。
院线排期两个月,后转为线上播放,辐射范围超过预期,热度持续占据高位。
李彧坐在位置上读小说,谢槐抽空打电话过来,他带上蓝牙耳机,说话声音很小声。谢槐问他是不是不方便讲话,他说不是,是坐在剧场里声音不自觉就会小。谢槐夸他可爱,他没有欣然接受。
被一个小自己四岁的人夸奖可爱,李彧高兴不起来。
谢槐问他是否顺利,李彧回答没有什么不顺的,他不过是个人畜无害的小编剧,没有人会上着杆子来迫害他。
时间就是金钱,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不值当。
谢槐说那就好,你这么可爱,外面的世界野兽凶猛,我不在你身边怕有人把你偷走了,我回来时一无所有。
李彧纠正,“你不在我身边的过去二十九年,我一人一样过得很好。我不是那种巨型婴儿,四处**逢人献媚,需要你随时监视。”
谢槐听李彧的声音像是生气,连忙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对我没有信心。你很好,你就是太好了,彧彧,我才害怕。”
李彧时常觉得谢槐和自己是不同频的,他喜欢的,只不过是谢槐那与秦俞三分相似的样貌,可谢槐的善良单纯又制衡着李彧的道德,让他无法残忍对待,“我很乖,一个人在自助餐吃饭,一个人回酒店睡觉,现在一个人等着看参赛影片,你不必紧张。”
放映厅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李彧用余光感受到有一个高大的人在他身边坐下。他还在心中暗自庆幸,还好那人没有选择坐在他前面的位置,即便放映厅有阶梯,太高的人坐在正前方也很影响观影体验。
他隔着电话线给谢槐喂了一颗甜甜的糖,鼓励谢槐好好工作,回来后他给谢槐接风,两人去吃泰国菜,喝冬阴功。
“你小时候不喝冬阴功,说丧心病狂的人才会在汤里放柠檬。”
熟悉的声音传进李彧耳朵里,低沉磁性,他电话还没来得及挂,转头便看见坐在他身边的秦俞正低头用一双冷峻凛冽的眼睛望着他。
秦俞穿着平时根本不会穿的休闲装,还带了假发和黑色口罩框架眼镜狠狠伪装一番,即便如此,李彧仍然能够一眼认出。
“人是会变的,我现在不仅喜欢,还热爱。”
他迎着秦俞的双眼望过去,那双眼里的淡漠是对自己的轻蔑吧,李彧想。
秦俞厌恶同性恋,他对秦俞出过柜。两人之间的往事他不想重提,他曾经一度抗拒演艺圈,现在又在他深恶痛绝的圈子里捞钱,过上了相对富足的生活。
而秦俞,这个对同性恋嗤之以鼻的人,却为了营造公众形象,曾经声援另一位为性向而遭迫害的学者成为众矢之的。
后来他与学者形同莫逆,学者是知名政要之子,在事业上给予他巨大的扶持与帮助。使原本就平步青云的他如虎添翼扶摇直上。
“彧彧,你在和谁说话?”电话那头的小小狗警觉的追问。
“秦俞。”李彧声音平平,听不出情绪变化,“我在现场碰到他了。”
那边惊讶到失声。影帝秦俞是谢槐的望尘莫及,演艺事业跨不过去的一道坎。太多人说他和秦俞相似,不免拿他和秦俞比较。
比样貌,比演技,比家世。
即便实在迟钝的人,面对他人评头论足心中总会有纠结的想法。何况谢槐并不迟钝,还相当聪明。
他不喜欢这种比较,原本小秦俞这个称号就是他的经纪公司在前期宣传时想出来的策略。可一旦这个标签受到众人认可,便很难撕扯掉。
只有李彧不偏不倚的评价,“你不像秦俞,从里到外哪里都不像,这本子本来是写给秦俞的,现在换成你来演,我改了很多处。”
谢槐觉得,李彧的做法是对他的尊重。
“代我向秦影帝问好。”
谢槐在电话那头说。他知道李彧崇拜秦俞,可这种崇拜并不构成威胁,每个人都有偶像,谢槐自己也有,他不剥夺李彧倾慕的权利。
在他看来,李彧足够理智,再怎么倾慕,总有分寸。谢槐曾经为了讨好他,特意想带他去秦俞出席的饭局。
饭局很高端,是政圈的局,他代表自己家的投资公司,秦俞代表星辰策划,并不以圈内演员的身份出席。李彧拒绝了。
他说崇拜是一回事,打扰别人生活是另一回事。他喜欢的是荧幕上的秦俞,是别人故事里的秦俞。现实生活里的秦俞是怎样,他并不关心。
更何况,秦俞的直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即便他曾为少数性取向人群平权发声,可从来没有人质疑过他的性向。
李彧挂断了电话,他要是不挂,谢槐就会一直开着两人通信直到他不得不取下无线耳机进入工作状态。
谢槐的问好并没有从李彧的嘴里说出来,相反是秦俞契而不舍的问,“那部本来给我的角色后来怎么给了谢槐,《凯旋门》我看了,那是我们之间的故事。”
“那只是故事。并不独属于你或者我,它被写出来印成铅字,就代表它属于所有喜欢这个故事的人。”李彧否认秦俞的观点。
“你明明先找的我,后来为什么又退而求其次。”
“少用你高高在上的口气评价,他是拿过最佳男演员奖的青年演员,不是什么其次。”
李彧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提高了音量,像是要和秦俞吵架。
前面有人回头,李彧赶紧闭嘴。
明明这个时候他可以好好解释,因为当初秦俞给过一个模凌两可的答复,导演组和他都误解这部片对秦俞来说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同期也有一部商业片邀约了他,那部片子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具备票房黑马的气质。
只以为他一直没有过问,是兴趣不大。毕竟对秦俞而言,他的选择太多。
谁都没想过秦俞其实一直在等着他的剧本。
他觉他和秦俞的世界永远不会有相互理解的时候,直男和同性恋的组合,总显得别扭而拧巴。
秦俞似乎还想说什么,放映厅的灯光暗了下来,《裂变》的开头引用了马勒第八交响乐的旋律,银幕闪烁的雪花点,模仿着老式默片的风格,一行字幕出现在荧幕中间。
【假如我能使一颗心免于破碎,我便没有虚度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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