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二十四年,苏州书院巷,江苏巡抚赵守和正在后堂批阅公文。师爷汪桂生呈上封信:“舅老爷从京城寄来的。”
赵守和拆了书信,脸色越来越凝重。
“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汪桂生从做武进知县的时候就跟着他,十几年知根知底的交情了。
“有人参了我一本,说江苏又现天理教乱象,我却密而不发,知情不报。上头已经派了关防钦差大臣,不日就有旨意。”
天理教?前几年不是扫干净了吗?两人相视一眼:绝无此事。
“说不定是京中有人跟舅老爷过不去,胡乱牵扯着地方上的事来搅浑水。”
赵守和点点头:“虽然这样说,你还是找几个信得过的,到下头各处去看看,求个确切。”
“孔大人,咱们到了苏州,怎么不去巡抚衙门,倒上县里来了?”
孔武带着朱兴,沿着吴县,柳县,昭文,德庆转了一圈,都打听不到陈爽的消息。莫非他没有回来,在别处安家了?
“皇上命我查江苏天理教的事情,当然要在辖内到处看看。难道直接去衙门里,就能听见实话了?”
“大人说的是。”朱兴原本是护军营的。孔武见他机灵懂事,近来常带在身边。
“不过咱们这一路走来,并没见到天理教的人,倒是处处安居乐业,日子和美。”
“那些御史们道听途说,无风起浪,也是常有的事。”孔武掉转马头:“走,到巡抚衙门去。”
赵守和见到孔武一行,先是以公事公办的姿态相待,见孔武对人和善,言语中对他颇多称赞,便松懈了下来。
江苏本是富庶之地,佳宴美酒是少不了的。赵守和还从扬州接了两个相貌姣好的瘦马献上。孔武也来者不拒,收在下榻的虹饮山房里。
师爷汪桂生已经将江苏境内的调查情宜写成公文。孔武沿途走来,确实并未见到天理教闹事,便道‘此事多半是有人故弄玄虚,回京后向皇上禀明,定可无事’。
赵守和千恩万谢。他自然不认得孔武,也万万想不到七年前的那桩公案。
“汪师爷请坐。”
舞彩堂东次间,孔武坐在厅中,拨了拨杯中的茶叶。
“不知道钦差大人找草民来,所为何事?”
“汪师爷是绍兴山阴人士,嘉庆三年招募到时任武进知县的赵守和门下。后跟随他迁任德庆知县,几经辗转,直至今日的江苏巡抚。”
汪桂生心中不解,但已经知道事情并不像白日里一团和气,起身跪在厅下:“草民的履历不值一提,不知大人为何费心?”
孔武也站起身:“我是行伍出身,向来不喜欢兜圈子。今天请先生来,是想跟你做个交易。”
汪桂生愈发把头低下去:“愿闻其详。”
“你跟随赵守和多年,一定对他的事情非常了解。我想要的,是嘉庆十七年,苏州的赈灾粮册。当然,不能是伪造的那一本。”
汪桂生感觉脑中一声焦雷,原来天理教竟是个幌子。他定了定神:“大人既然说是交易,不知道草民能换得什么?”
孔武把他扶起来,看着他:“一条活路,你,和你的家人。”
说是又收到了天理教的密报,这次还有了人证。赵守和虽然是地方大员,但比带着关防印的钦差要略低一些。孔武也不跟他谦让,坐在衙门堂中。
“你要状告何人,所为何事?”
来人是一个老妇,说一口苏州乡音:“嘉庆十七年,德庆县衙的赈灾大米掺了毒。我家的两个囡囡,两个弟弟,一夜全死了。”
“你怎知是吃了赈灾大米死的?”
“那时发大水,已经饿了好几日。我见有了米,仍舍不得多吃,省给几个孩子多吃了两碗。谁知我便没事,吃了粥的几个孩子都...”
刘婶说着,又流下泪来,仿佛几个小小身体横在草棚里的景象就在昨日。
赵守和听见孔武跟她用苏白对话,已经隐隐觉得不妥。此时才惊觉这位钦差大人,恐怕是另有目的。
“钦差大人明鉴,当日并非如这个刁妇所说。”
孔武转向他:“哦?那是怎样?”
赵守和道:“那大米并不是派发的赈灾粮食,而是当日暴民冲入衙署强抢出去的。”
“县衙中为何有这么多的大米掺毒。莫非是鼠患严重,赵大人留着引老鼠?大灾当前,也未免浪费了些。”
赵守和一时语塞:“这...”
孔武把一本册子扔到堂下:“嘉庆十七年,赵大人把赈灾的粮食补了亏空,迟迟不放赈,又怕人来抢。在大米里掺毒,杀鸡儆猴,害死几十条人命。这么好的主意,谁给你出的?”
赵守和在堂中一扫,常在身后追随的汪桂生已经不见了踪影。
赵守和判了斩监候,一家二十三口发配黑龙江。
“大人的腰疼病又犯了?”
回到京城,孔武躺在榻上动弹不得,指着桌上的东西:“这些土产,给都察院张御史送去。”
朱兴领命去了,没看到土产中夹的几片金叶子。
孔武直直地躺在榻上,想起孙白杨曾说他是“野心极大,行事果断,心肠狠毒之人”。
当时跟他大大地气了一场,觉得自己不过是为了自保。现在想来,那场气,或许是因为被他看得太透。
这个人,眼睛和嘴巴一样刁钻。
孔武笑了笑,摩挲着怀里的玉扳指,若是他还在,劝着自己些,恐怕会少损些阴骘。
但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若是’?
杀一个人,可以无中生有。爱一个人,可以吗?
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一个孙白杨,也不会再有一个心存善念的孔武了。
没有了。
就是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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