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困在黑色空间中

羡慕什么呢?沈东鹏没说。这句话可能是由衷的感叹,可能是有什么触发了他的什么记忆,也可能仅仅是一句表面的客套,总之,不管严尚立还是关宏,都不会对这样一句平常无奇的话想太多。

祂们三个以不曾商量、最快的速度达成一致。吴星汉无疑是祂们三人中的主要人物,他走在最前头,跟在冯思炜后面,他后面依次是严尚立,关宏。

许弋阳在前面带路,后面跟着沈东鹏、俞百成、冯思炜,秋晨晖说她要摄影、记录,因此走在最后面。

清晨,山中的雾还没散掉,罩住了整个谷水村。那边的山火还在燃烧,它在等一场暴雨。

路两边是荒废的水田,根据颜色,关宏认出田里蓝色的倒提壶,黄色的赛菊芋,还有毛茸茸的羽毛草。据客栈老板说,这些野花野草是驴友从山外带进来的种子,撒得遍地都是,春暖花开,夏至结种,一年又一年。那个花蝴蝶一样的老板说,今年山里的花期特别长,盛夏,花还未谢,格外旺盛。老板叹了一口气,往年,这样特别的年份,漫山遍野全是花花绿绿的帐篷。

“接待你们这些贵宾,更是让小店蓬荜生辉。”花蝴蝶老板笑容可掬,像尊弥勒佛,笑迎八方来客,惦着轻快的步子,单手托着热气腾腾的托盘,从这个餐桌穿到那个餐桌。

谷水村暂停对外营业,进山的路被穿制服的执勤人员把守。

如许弋阳所言,远处一片平地,泥土裸露,跟这边长满野花野草的田地一对比,形成两个鲜明、完全不同的世界。一行人侧身,小心翼翼地走过挂着晨雾的矛草,远远地看见一块悬在空中的白板,纯白透亮。

纯白透亮的阶梯在比黑更黑的黑暗中无限延伸。那黑色好像能让时间停滞,它包裹、消融一切,令人内心惶恐,忍不住要脱离,又忍不住靠近,被它吸附。

先是沈东鹏俯身,不动声色地一脚踏上白色台阶,接着另一只脚也踩上去。最后是秋晨晖。

关宏两手垂放两侧,双臂紧紧地贴着身子,两眼睁大,眼珠好像要凸出来,她害怕身体触到周围的黑暗与虚空,被它蚕蚀。

就在一行人战战兢兢往前向下摸索之际,许弋阳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三千一百六。”

昨天的阶梯,在许弋阳走了三千一百六十个台阶之后断在无尽的黑暗中。

又一次数了三千一百六十步台阶。阶梯还在无限延伸,这番探究几乎不带任何目的,仅仅来自昨天晚上沈东鹏顺嘴的一句话,明天咱们几个也去看看。

进入这个被黑色包围的阶梯之后,每个人每一步都走得胆战心惊。白色的阶梯看起来脆弱不堪,似乎轻轻一击,就会在黑色中支离破碎,每一步都感觉摇摇欲坠,好像下一步会因为脚底打滑,跌入无边的黑暗。

关宏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来,她壮起胆子,迈开步伐,尽量让身体的重心均衡,力图步子与步子之间衔接得平直,抛却摇摇晃晃,好像要栽倒幻觉,使双眼只瞥见指引方向的白光,她这样强迫自己,装作气定神闲的样子走了一百多步,然后就听到许弋阳一声尖叫,“三千一百六”,声音中带着不可思议的恐慌。

前面出现一个分岔,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所有人停在分岔口,这引发一阵混乱和讨论。这种诡异迷离的东西绝对不是人造出来的。

俞百成建议原路返回,等集结好必要的支援后备之后再重新探寻。冯思炜头脑灵活,嗅觉灵敏,他嗅到沈东鹏无意返回,他说俞百成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一向信奉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判断这个基本原则。最后,许弋阳跟俞百成、冯思炜沿来路返回,他们赶回去编制一份方案,方案涉及人员组织结构的重新配置和规划,事关重大,冯思炜说,等祂们回来,一定给沈东鹏呈上一份完美的方案。

关宏内心响起一阵回声,这声音强烈要求她离开这个迷离的空间。她打了个寒颤,她产生一种幻觉。她好像在梦中,梦中的一切都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很熟悉,同时又很遥远,总是追不上;梦境中,语言显得多余,只能看见,只能听见,被梦拘禁的灵魂颤抖、呼叫,眼睛怎么睁也睁不开。

关宏恍恍惚惚听见有人对她说,走吧。这声音是如此的真实,她睁开眼睛,秋晨晖从她身边走过,关宏像是突然睡醒一般,双手插在兜里,以一种最自然的状态跟在秋晨晖后面。

阶梯不是笔直的,它有一个不易察觉的曲度。成百上千条有名或者无名的曲线浮现在她眼前,关宏思考着这些曲线和阶梯的关系,她看见一条螺旋线无限延伸,通往无限的黑暗。她想笑,眼泪却喷涌而出,她的眼睛亮了,她看见无数飘荡的魂灵叫她回去,但是她像提线木偶一样,双脚被人拉着往前走,她想大声说停下,往回走,她张开嘴,像一颗石子投入大海,水面没有产生任何涟漪。

四寂无声。在这里,呼吸好像也被无尽的虚空和黑暗吸食,她看见前面的沈东鹏、吴星汉、严尚立、秋晨晖,跟永远运转不休的机器一样,机械地、呆板地、被迫地抬步、落脚、向前。

此刻,她的意识强烈地要求她必须离开这个永恒的黑暗之地,她的躯体却不受控制地想要到达那儿,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她感觉她的灵魂正在经受深刻的折磨,她像被放进压铸机的材料,重新塑型,这个过程使她痛苦不堪,她的灵魂想挣脱躯体的束缚,她的意识又清楚的了解,唯有死亡才能使她从这种痛苦中解脱。

是的,死亡。这个惊人的想法进入她的头脑时,她被吓到了。这无异于比真正的死亡更可怕。一旦她认同这个骇人的想法,就等同于她的灵魂和躯体同时得到了重塑,她的意识在痛苦不堪中灰飞烟灭。

她放弃了这个念头,她被痛苦所驱使,她看见永恒的黑暗中闪现一丝微光。

最前头的沈东鹏踏下最后一级台阶。镜面一样的平地像掷了一块石子的湖面,泛起的波纹瞬间点亮细碎的微光,涟漪层层叠叠,波面峰峦交错,微光连成一片,四周豁然亮堂。

关宏就这样离开了那个如梦似幻、被痛苦囚禁的空间,来到这个天地交相辉映的地方。她好像站在碧水蓝天的盐湖之上,抬头见天,低头见水,祂们来到了这个地下世界的天空之境。

关宏听到一阵叫喊和狂笑声,她向两旁望了望,严尚立手舞足蹈,牵起秋晨晖的手,容光焕发地跳着舞,秋晨晖扑通一声跌坐在镜面上,严尚立冲秋晨晖喊道,“天呐,这可真是太美了,你说是不是?”

的确,这样骤然出现的新世界,谁都会大吃一惊。沈东鹏来回踱步,高声地笑着,吴星汉单膝跪着,用手指敲打镜面,几个人的身影在镜面中映射得清清楚楚。沈东鹏仿佛自言自语,“奇迹,人间奇迹。”他笑得合不上嘴,他找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失落之境,最为重要的是,他是首个发现、到达这里的人。他想听听吴星汉的看法。

“太令人惊叹了,是不是?”沈东鹏说道,“谁能想到地下藏着这样一座伟大的城市,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座梦幻之城。”

“城?”吴星汉抬头直视沈东鹏,站起身。

“你看那边,”沈东鹏用手指着一个方向,“你能看到尽头吗?瞧这完美的对称结构,真是理想的城市规划。”

接着,他指着一团白云,说,“缔造者真是伟大。谁会想到在城市中心修建这样一条宏伟的运河,运河中央建一座圆形岛屿,既起到局部分流缓冲的作用,又增添了城市壮观的气魄,岛屿上建的那座塔楼,直通天际,俯视整座城市。我相信这样的城市,人只要看过一眼,就会被它的魅力折服。你们看那些建筑,排列有序,布局清晰,一切和谐统一,生活在这里面的人绝对无比幸福。”

沈东鹏惊讶于城市景观的壮丽,其余四人面面相觑,沈东鹏恍然意识到自己过于喜形于色。他深谙职场的晋级之道,通常他不会像现在这样眉飞色舞,情绪暴露容易让人看穿自己的意图,权力失去神秘的色彩,则权威失去了让人崇拜的基石。

沈东鹏从映入眼帘的一切看到了自己平步青云的筹码,他一时志得意满。

鉴于眼前的这几个人,无足轻重,他轻咳一声,从伟大的理想之路中醒来,恢复了往日温和而平稳的声音,“你们知道吧,一座城市象征着在那里面生活过的人的劳动、幻想、**以及生老病死的历史。城市的缔造者为规划、设计、建造一座城市可是劳心费力的。先不说这上面的财力、物力、人力资源的组织和调配,单说城市生活要考虑的方方面面,稍不小心,城市空间混乱、环境衰退,生活在里面的人苦不堪言,交通堵塞、传染疾病、洪涝灾害,层出不穷。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缔造者,如果他犯了错,缔造者将从神幻灭为魔,一个伟大的缔造者,为了到达目的地,必须坚定信念,一直向前,站在高处感受寒风肆意妄为的冲撞。”

对于年轻人,沈东鹏温文尔雅、好为人师。吴星汉几次张口,欲言又止,严尚立打断了沈东鹏的讲话,“沈总,什么城市?运河?我只看见雪山、滑雪场。”

滑雪是严尚立最喜欢的运动之一。他想滑雪的时候,通常先搭乘公共航班,去到月球基地,再从月球基地出发,坐航行器去火星滑雪场。地球这个漂亮的蓝色星球,现在几乎看不到适合滑雪的山地,不能说不是一种遗憾。严尚立曾三番五次,舟车劳顿到达火星雪场,夜晚的星空中,他寻找地球那个亮点,他总能轻易找到那颗。

严尚立说,这是一面心镜,鉴证每个人的内心。沈东鹏认为人心是迷乱复杂的,这里的镜像过于具体而详细。严尚立觉得人只有在具象化的世界才能看清自己,因为面临不同又唯一的选择。沈东鹏说年轻人是需要多走点路。

祂们每人看见的东西都不一样。对祂们来讲,眼下最重要的不是争论,也不是找出这个谜的答案。谜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奇迹,祂们只要把这个奇迹带到世人面前,带到地上世界,让奇迹重现人间,震惊世界。

沈东鹏制定了一个计划。他和吴星汉原路返回,秋晨晖、严尚立和关宏守在这里。

不安向关宏袭来。她感到阵阵凉意,她两手插在口袋里,放眼远眺,吴星汉和沈东鹏朝水天相接的地方走去。关宏好像置身于一个镂空的球体中心,穹顶是蓝天白云,她徜徉于一层浅浅的水面,荡起的波纹打碎了水中的倒映。她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孤独,世界在她面前,身后空无一人,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双膝在颤抖,隐约之中,吴星汉和沈东鹏又回来了。

来时的白色阶梯消失了,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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