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吃人的山民

猎手之间,重明不确定是否有值得信任的感情。重明冲羽月笑道,“当然,你吐口气试试。”

羽月吐了一口气,重明伸手托住,笑了笑,说道,“快拿背篓过来,装好,别跑了。”

羽月先是十分诧异,顺从地去拿背篓,垂着的手刚碰到背篓,马上意识到重明在逗她,她摊开手掌,撇了撇嘴巴,说道,“头儿,随你怎么笑,反正一会就知道了。”

“依我看呀,”泽兰眯缝着眼睛,朝向太阳的方向,哼了声小曲,然后说道,“已经很清楚了,那个叫羽月的人,魂灵早跑了,不然这个傻子是谁?”

“哎呀,泽兰,”羽月高声道,“影子,树的影子。”

羽月跳起来,蹦上木筏,一脚滑倒在水里,重明眼疾手快,弯腰伸手把她拽上岸,泽兰站起来,一脸笑意地说,“刚刚是谁的魂灵跑了?”

羽月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苍耳提了一个背篓放在木筏的前头,飞鹤提议不熟水性的站在筏子上划水,其祂人在水里抱着筏子游。

八个篓子放在筏子上,筏子最多再承载两人,完全不懂水的羽月和不谙水性的苍耳一人拿一片桨叶,在前面撑水,江蓠、泽兰和黑荆抱住木筏的一边,重明、麦冬和飞鹤抱住木筏的另一边,六人像青蛙一样蹬着双腿,抱着木筏向龙血树林的方向前进。

重明一边游,一边不时探头瞥一眼水里的其祂人,这时,她听见羽月大声喊,“飞鹤!”

飞鹤双手抱住木筏,头闷在水里,水面吐着一个又一个的气泡。

重明越过麦冬,游到飞鹤身边,从木筏上拽下两个背篓,扔到水里,苍耳在上面拽,重明在下面托,两人合力把飞鹤弄上木筏,他吐了一口水,躺在木筏上大口呼吸,不到一半的路程,猎手们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水路和陆路的区别在于,登岸之前,水里无法就地休息。

这片水域,越往深处游,看似清澈的水流像凝滞不动的泥浆,羽月和苍耳的桨叶逐渐划不动了,麦冬机械地蹬着双腿,在呼吸的瞬间冒出头,朝前面的重明问道,“头儿,我们是在水里吗?”

重明绕到另一边,黑荆的双手不自觉地松开了木筏,飘在水里,重明把她拖到木筏附近,叫羽月和苍耳把木筏上的背篓全部扔掉,黑荆醒来,她双手紧紧地抱住木筏,双脚拼命地向后蹬,黑荆说她要从水里上岸,猎手接二连三地失去体力,泽兰腿部抽筋的时候,她双手抱住木筏,头趴在木筏上,朝对面的重明说,“头儿,我怎样也要游到对岸。”

重明点点头,拉起木筏的两根绳缆,又像水牛背犁一样拉着木筏朝前走。

龙血树林就在前面,重明连自己都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到域里面去。

一开始,那只是一个念头,域对她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站在域外,无法想象里面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重明多次站在域界的石制界碑那里徘徊。

界碑上刻了各种各样的动物纹样,一层一层,最上层的动物图示代表最高域值,一层一层,往下递减。

界碑上的图案对着域外,它也是向域外的一种宣告,如果想进到域里去,就去围捕界碑上的这些猎物。

起初,重明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不敢跨入那个域界,域界空荡荡的,除了立着的界碑。

有一天,重明看见一个被狼追赶的浪人,疲于逃命的浪人慌不择路,脚踩域界的那一刻,浪人好像被什么击中,倒地不起,饿狼衔住浪人的脚,把浪人拖离域界,撕开他的胸脯,吞咬里面的心肝脾。

重明知道自己的目标,这个目标更主要源自内心的好奇,她对此并不像其祂猎手那样具备坚定无比的信念,但是她全力以赴。猎手们真实地渴望赢得狩猎的胜利,为此他们不惜动用一切方法和手段,如果他们不这样做,他们进不到域的那个世界,他们每一天都生活在恐慌之中,生命的长度浓缩成一天,只有此时现在,此时,现在也正在消失。

重明原本计划拖着木筏上岸,但她感到脚力越来越沉,周围死气沉沉,闪着阴冷的光芒,恐慌、焦躁随同血液流入她的大脑,她感觉疲软无力,意识呆滞,好像死人的魂灵从头上掠过,祂们吸食她残留的余息。

重明想起域界的那个浪人,后来秃鹫来了,它们在高空盘旋,它们啄食浪人的尸骸,直到风沙覆盖浪人的白骨。

重明想扔掉肩上的绳缆,她想独自一人上岸。这是一个残酷的地方,这片湿地张着血盆大口,等待进食,猎手们对这个地方毫无经验,它们需要感受、倾听、对话,猎手奋力地抗争只会惹怒它们,它们会像绞带一样把人缠住,让人窒息而死。

重明松开绳缆,转头朝木筏那边瞟了一眼,羽月站在前头,一边用力地划桨,一边大声的呼喊,苍耳的额头汗如雨下,双手推动桨叶,桨叶的滑动越来越慢,泽兰一手抱住木筏,一手去拽即将要沉入水里的江蓠,黑荆从后面托住江蓠,眼看两人都要沉入水底,麦冬抱住木筏,沿着筏子边缘绕到另一边,正要去拉江蓠和黑荆,飞鹤还没醒,躺在木筏上头。

重明转身,潜入水中抱住江蓠,羽月和苍耳一人挟住江蓠的一只胳膊,拉拔着把她拖到木筏上,重明要泽兰、黑荆和麦冬抱着木筏不动,她游到前头,捡起绳缆,闭目沉思,放掉心中的杂念,一头扎进水里。

上岸的时候,太阳已经掉下去了,最后的一点余晖投射到对面的山坡,重明见到一些小动物摇着尾巴正从山头跑过。

重明坐下,环视了一眼横七竖八平躺在地上的猎手。修长的双腿、健美的身躯、结实的肩膀,这是公认的猎手区别于其他人的重要特点。更为细致的对比,则男性猎手的身躯直上直下,女性猎手的身躯迂回曲折,严格意义上来讲,纯粹的猎手不分男女,猎手潜伏在乱草丛生的原野,驰骋在草木盛放的森林,猎手带回来的猎物才是猎手的勋章。

重明不明白,为什么猎手一旦沾染上域的气质,男性猎手的眼神就开始透出心不在焉的残暴,女性猎手的眼神就开始透出漂浮不定的哀怨,他们的躯体也开始朝着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男性猎手越来越肥壮,女性猎手越来越纤细,以至时间一长,不管是他们自己,还是别人,都忘记他们曾经作为猎手存在过。

林子构建了一个黑色的世界。树冠如盖的龙血树隔离了夜空投向大地的所有星光,伫立的龙血树编织了一个纵横交错像迷宫一样的网络,只要不认错方向,朝山那边走,任何一个岔口都能到达山脚。

猎手们还在大口呼吸,胸腹此起彼伏,江蓠眯着眼睛望向天上,她咳了两声,清空喉道,说,“头儿,现在出发?”

羽月听了,翻转身体打算站起来,双腿无力,膝盖弯曲又磕在地上,她哎呦了一声,然后说道,“现在吗?现在?让我撸顺我的膝盖,我马上就可以走了。”

“这次他们可能都冲着熊窝去。”泽兰擅于观察星象,她观天察星,辨别方位,计算日程,她不假思索地说道,“如果白天也赶路,最快的步子差不多已经到熊窝了。”

“他们要是两人对付一头熊,最多五头。”苍耳说道,“上次我们勉强多了木叶他们半分,这次大伙都知道熊窝在哪里了。”

苍耳掐断剩下的半截话,他低下头,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麦冬接过话说,“听说那个断臂崖由山民守着,我们必须越过山民的守地。”

“什么熊啊兽的,干脆我们牵几头山民回去。”飞鹤竖起手指,“五个,他们还能自己走路。”

“山民,听说他们吃人。”羽月嚷道。

“可不是,他们长着豹子一样的双腿,熊一样的躯干,蜥蜴一样的皮肤,猴子一样的长臂,见到人,那红彤彤的眼睛就能把你吓死。”泽兰伸展双臂,做势扑向羽月。

猎手们都笑了。羽月张口结舌,双目瞪得滚圆,半晌说道,“真想现在就出发。”

“听说以前会抓山民,两条腿的动物最有价值。”苍耳说。

“乌鸦、喜鹊、野鸡都是两条腿,怎么在最底层?”羽月说。

“它们还有两只翅膀,加起来就四条腿。”泽兰笑眯眯地说。

“那人还有两只手,那也是四条腿了。”

“胡搅蛮缠。”

“你才胡搅蛮缠。头儿,你说是不是?”羽月摇着重明的一条胳膊,仰头问重明。

重明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说道,“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去捕几只大熊。”

白天的龙血树林和晚上一样黑,江蓠的眼睛比黑夜更黑,能精确捕捉到每一丝比黑更黑的影子,麦冬丈量了树与树之间的距离,重明知道一条直通断臂崖的路,一行人走进黑色的龙血树林。

通常,人眼是能适应黑暗的,只要给予适当的时间。龙血树林中,所有人依次拉着一根绳子,江蓠走在最前头,其祂人跟在后面。什么都看不见的林子里只听见一行人踩过林地细细碎碎的声音,如果有人踩在一个凹陷的坑里“哎呀”大喊一声,那必定是羽月的声音。其祂人都轻声细语,祂们想起龙血树林的传说,害怕惊醒林子中的魂灵,一听见羽月喊叫,不是叫她小声点,就是被她吓得魂都跑出来,生怕身体被鬼怪给抢了。

重明走在最后面,她想起母亲曾对她说过,龙血树林埋着域内的先祖,岁月流逝,日夜长得早让人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长眠于此的人留下各种各样的传说。每当山谷起风的时候,风从树干中穿过,穿过错综迷乱的空地,奏起一部悠长雄厚的野地交鸣曲,长久的回旋在湿地、平原、旷野。

这个野地之曲曾经让重明着迷,她追踪曲子的源头,她一半身体在水里,一半身体在水上,顺着湿地水草的流向任由自己的身体随水波漂流,她侧耳倾听曲子在湿地荡起的协奏,重明沉迷于这些高低起伏、风拂过不同空间奏响的曲子,如同她平时躺在湿地浮岛的草地上,看母亲随手摘一片叶子,含在嘴里,人间的欢愉与哀愁全在曲子间流淌。

黑暗中,重明感觉交相叠映的曲子越来越少,每一首曲子都像泄了气一样,越来越弱,一道光线刺入眼睛,断臂崖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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