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尚立拿着那本《疯症操作指南》，从后头拍了拍秋晨晖和吴星汉的肩膀。

吴星汉转头看到严尚立，对秋晨晖说，“他来了。”

秋晨晖脸上闪着光，笑意吟吟，“这个任务非你莫属，那片林子的守护者，要银商行的银币，你想想办法，执事同意，银商行的乐桥坚决不同意，说要坏事。”

“执事都同意了，那就是同意了，乐桥有什么理由拒绝？”

“法理上，乐桥可以拒绝。按规矩，除了祭司，没人能对它下达指令。”

“那可真是件怪事。银币只能在域里使用，祂们要银币做什么？”

“还有更奇怪的。那些东西，我们放在祂们指定的位置，我们守在那里，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整整蹲了一个晚上，那一堆东西，就从我们眼前消失不见了。”鸣鸟从一群猎手中走过来，插话道，“要去四眼井吗？”

“对，你带他去。”秋晨晖瞧了严尚立一眼，“鸣鸟和乐桥熟，他带你去。”

“这个事，祭司一句话的事，我去，有什么用。”严尚立挥了挥手中的《疯症操作指南》，表示不理解。

“祭司有段时间没出现了，我们不知道去哪找祭司，这一等，就要等到开界典礼了。”秋晨晖进一步向严尚立解释。

“你可别觉得我很闲，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严尚立脑袋顺势贴近秋晨晖，嘴唇靠近她的耳朵，声音极轻，刚够秋晨晖听见，“这场冒险还没完……”

秋晨晖把清单塞到严尚立手里，“你们俩一起，把这事办了，少了银币，那边现在还没提什么新的要求，尽量不要再有变动。”

“少几个银币，少就少了，我们要的龙血木也拿到了。”严尚立说完，瞟了眼那个叫鸣鸟的猎手，他换上了域里的马裤，站在猎手堆里毫不起眼，单独站出来有点奇怪。

秋晨晖用责问的目光盯着严尚立，“听说投行最讲究合同、信誉？”

“你的话让我心碎，我是个不幸的人，行吧，为生存奋斗。”严尚立朝鸣鸟点点头，说了声，走吧。

两人沿临河大道往四眼井走。鸣鸟看起来和其他猎手不一样，他轻车熟路，行走在人流中。

严尚立试着问道，“外面不好吗？为什么要进来？”

“外面活不长。域里人对域外人的痛苦是感觉不到的。”鸣鸟听了一愣，犹豫了一会，向严尚立解释道。

“你最远去过哪里？”

“最远？去过哪里？”

“对，在外面的时候。”

“没走多远，看不到边，就来域了，大家都想进域。”

“为什么不走远点看看？”

“为什么？”鸣鸟转头疑惑地看着严尚立。

严尚立无时无刻不在为活着找一个意义。像吴星汉，似乎把他装在一口棺材里，只要通空气，定时补充水分和食物，他也能安安稳稳地躺在那里。严尚立不行。

他一开始难以忍受囚徒一样的做工，觉得生活失去了光彩，后来，他确信这将是一种常态，他想通了，也似乎习惯了，突然之间，一切大转折，他自由了，他什么也不用干，他什么也干不了，他的头脑中反复飘过各种各样的想法，哪一种想法都无法实现，他又一次感到空虚、恐慌。

他的父亲总教育他，有限的生命不能虚度。这个他最不喜欢、最讨厌的声音，现在反而变成了头脑里最响亮的一个声音。空洞，无任何内容。

秋晨晖消失了，秋晨晖又出现了。

女人。严尚立被拖过去参加一个聚会。

当大量酒精灌入胃里之后，所有的考究、礼仪被抛诸脑后，一个女子走近他，双腿跨坐在他大腿上，双手搭在他肩膀上，“别这么无聊嘛。”女子的双唇凑近严尚立，严尚立忘记他们有没有亲吻了，他站起身，□□的女子摊落在柔软的沙发上。

回想起来，虽然隔着衬衣，女子压在他身上，那种温柔缠绵的感觉却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加清晰，他怀念某种肉香。

父亲常说，女人是抚慰灵魂的一剂良药。以前，严尚立对此表示深深地鄙夷和不屑。他一直想用事实反对父亲。

四眼井有家著名的早点铺，在银商行旁边。鸣鸟是这里的常客，他指了指严尚立，对老板说，这是我朋友，接着，他回头问严尚立，你吃点什么。

严尚立站在那里，左右看了一眼，说道，“我们先去银商行。”

“别着急，朋友见面，请你喝碗松针茶，绝顶的松针，上好的水源。”鸣鸟笃定地说。

“你喝，我去这边。”严尚立说着，要往银商行那边走。

鸣鸟拉住严尚立，“兄弟，你这就不懂了，银商行是什么地方，只听祭司的使唤，你说找乐桥，他就在那等着你？咱先喝碗茶再过去不迟。”

说完，鸣鸟拉着严尚立坐下，朝老板喊道，“两碗上等的松针茶。”

这个猎手果然不一样。严尚立浅浅地尝了一口，随口问道，“你很熟悉这里。”

“还行，这里的东西都很好吃，就是太贵。”

“你没想过，为什么外面和里面区别这么大？”

“命，出身不好，命不好，没祖宗庇护。”鸣鸟大口喝茶，“听说外面遭过天谴，老天爷不放过任何一条命。”

严尚立百思不得其解。大水泛滥的时候，关宏说域形似一艘航母，这是谁策划的一场大型社会实验，把人投放到石器时代，然后在暗处观察，看人如何奋力爬上一艘一应俱全的巨型游轮。过分烧钱的残忍游戏，对生命的极度轻贱。

鸣鸟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上残留的茶渍，像对严尚立，又像自言自语，“要是有酒就好了。”

鸣鸟总给严尚立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眼神扫过鸣鸟，他也是猎手惯常的那种独特的黝黑皮肤，削瘦的身形，某个时刻，一闪而过，严尚立总觉得这个猎手眼中有一丝让他恐怕的光。

鸣鸟的钱只够喝两杯松针茶，不过两杯松针茶，足够他们坐一阵子，看街头来来往往的人。

自从域界开放的消息得到正式确认之后，过去这段时间，域里发生的事，比过去十年、百年还要多，令人目接不暇，一时无法反应。

不管反对的声音、质疑的声音有多大，执事坚持，一切照旧。大部分人对此感到恐慌、不安。几乎是一夜之间，那些肮脏、下贱的猎手换上马裤，穿行在域里的巷道街头。人们隔着窗子向外观望，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围绕这个话题展开讨论。

他们有了新的谈资，但是他们的想象力无法疏通出一条清晰明见的道路，他们的想象力被过去的十年、百年、千年拉扯着，他们只感到陌生，他们感到生命的空间被侵占，危机感蚕食着他们，他们痛恨这些猎手，痛恨他们占领街巷，破坏域的美感，毁掉这里的秩序。

他们诅咒、谩骂猎手。诅咒、谩骂终于还是起了效果，事态向某个方向拐弯。

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几个好奇心重的人，聚集在茶馆的门口，想方设法，他们想近距离观察一下那些猎手，那些跟怪物一样的东西。他们既害怕又新奇，一堆人挤在一起，争先相望，冷不防，最前头的人被后面的人顺势推出去，摔倒在地，撞上一个路过的猎手。

猎手急着赶路，去白鸽咀搬木料，突然冲出来的人碰到他抬起的膝盖，那人“啊”的叫了一声，抬头，看见曾经下贱、肮脏的畜生今日和他在同一条街上，恼怒、羞辱，同时涌上心头，那人气不过，挥动拳头，朝猎手脑门打去。

猎手刚进域不久，还保持着为了生存，时刻猎杀的准备，下意识地，猎手从腰间抽出爪刀，一道优美的弧线，鲜血洒向街头，那人倒在街心。

站在门口观望的人吓得齐齐后退、手足无措，很快，猎手杀人的声浪把域淹没了，震碎了。

执事收回发放给猎手的通行证，沈东鹏建议给符合要求的猎手发放居住证，牛头马面时时刻刻在街头巷尾巡逻，隔离域里人和猎手的接触，一有端倪，牛头马面马上出手，猎手轻则被送入静默室，重则被扔进焚化炉。

鸣鸟是少数的幸运者，他拿到了最高权限的居住证。他还有银商行的钱，这个钱，足够他在银商行隔壁的早点铺坐半天。

远远地传来一阵歌声，声音越来越近，清亮高亢，那人用同一个曲调重复着一段词：

舵头流水，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严尚立半闭着眼睛，仔细聆听，这曲调好像在哪里听过，好像是哪里的民歌，他没想起来，鸣鸟骂骂咧咧，“傻蛋。”

“她没蛋，蠢货差不多。”早点铺的老板突然插嘴。

鸣鸟咧嘴大笑，“对，泽兰，以前重明一伙的。”

“那个重明，”老板问道，“也在那搬木头？”

“没有。”

“去哪了？”

“泽兰，重明呢，死啦？”鸣鸟朝泽兰大喊。

泽兰继续仰着头，唱着歌，路过早点铺、银商行，消失在街头的拐角。

那歌声仿佛从梦中飘来，诡异迷离，严尚立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那是南北朝时期的一首词。

严尚立站起身，目光越过川流不息的轿子，盯着对面的店铺，看看都一些什么顾客上门，“我去隔壁了。”他故意重复了一句，“对，蠢货。”好像这样就拉近了跟鸣鸟的距离。

隔壁的乐桥见到严尚立和鸣鸟，恭恭敬敬地说道，“真对不住，银币不行。”

“没有足够的库存？”严尚立决定尽量坦诚，提高办事效率只有两个办法，要么权力大，势大压一头，要么够坦诚，清楚地表达，行就行，不行就不行。

“恰恰相反。”乐桥说，“库里正好储存着那个数量的银币。”

“你的意思是，提那个数的人，很清楚域里的情况。”

“是的。”

“没了这些银币会怎样？”

“吃的、喝的、玩的、穿的、走的、用的，全乱了。”乐桥瞟了眼巡街的牛头人，“他们也管不住，人手会不够。”

“这里面的东西都是分配好的，少了那几个银币，能出现什么问题。”

“你错了，那几个银币至关重要。象征一个人的身份、地位，不同花样的银币意思也不同。有些人什么都没有，就得老老实实做工，挣域值，兑银币，兑的还是最下等的银币。那种银币，只能换两碗松针茶，交个你这样的朋友，也只有像你这样什么都不懂的人才喝。”

乐桥瞥了眼旁边默不作声的鸣鸟。

“要么创造一个新的象征、凭证？”

“阻力太大了。”

“比猎手进域难度还大？”

“困难多了。银币有不同的花样，有批花样，那花样一般人玩不过。”

“听说祭司同意就行。”

“祭司只在必要的时候出现，下次，预计在开界庆典，何况，要祭司通过一项提案，必须全域半数以上的人同意。”

“怪事，祭司如何统计这个数据，也没见全民投票，并且我确信，即使全民投票，以域的最高法则，表态无异于脖子上架着刀，人为了活着，相信什么呢。”

“我不捉摸不该知道的事。”

“那你很幸福。”

“我不预测太远的未来，我唯一的兴趣是看未来朝哪里走，最好跟现在有点区别，生活才有点意思。”

“你是不会把那笔银币拿出来了？”

“我要尽好自己的职责，替祭司保管那些银币。”

严尚立无功而返，他耸耸肩，表示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