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到拉萨,要横穿半个世界。
吴孟年上车时是黄昏,站台上人流拥挤,广播一遍遍催促着进站。她站在车厢门口排队,等列车员检好票,挤过车厢狭窄过道里或坐或站的熙攘人群,才终于走到了自己的包厢。
这趟是从上海虹桥直达拉萨的火车,票本就紧俏,她手慢,只候补到了一个软卧上铺。进入包厢的时候两个下铺已经都坐了人,是一对母女,正讨论着旅游计划。
见吴孟年进来,那位母亲起身,帮她把箱子推进了自己床底,又和女儿坐到了一起去,拍了拍自己的床让吴孟年坐。
她客气了一下,从包里掏出洗漱用品,去洗手间简单洗了把脸。回到包厢时,母女俩已经在对着iPad翻看布达拉宫的航拍图。吴孟年没再多话,拉住床边的栏杆,一点点小心地爬上了上铺。
车厢震动起来,灯光渐渐暗下去。她把外套盖在被子上,耳边是车轮与铁轨咬合的细响,隐约有人在走廊里说话,声音混着风穿堂而过。
她闭上眼,一时睡不着。
这趟田野调查,导师批了三个月。项目归在CNRS一个名为“女性与仪式实践”的跨文化宗教研究项目下,关于藏地民间女性的信仰结构与治愈实践。
研究计划用的是“女巫”这个词,在法语里是sorcière,在她的语境里,是以身体为媒介的知识携带者,是口传与象征混合的经验节点,是那些从未被学术史记录、却维系着整个社区秩序的女性。
过年时,她先回了上海,和外婆在厨房做蛋饺。
外婆当年是第一批援藏的女医生,在藏北草原一干就是七年。听到她说要去藏北做田野,外婆一边熟练地在暖炉上摊蛋皮,一边慢慢地说,藏北的风很硬,咒语很多,都是苦出来的。
外婆常说这些,小时候她听不懂,只当是神秘。后来读书越多,越觉得那些故事背后藏着什么。
她想看看她们。想听她们怎么说话,怎么治病,怎么活。
耳边的火车声像一道绵长的梦,窗外已经黑得看不见一点光。她在半睡半醒之间,想着那曲的样子:风大,地空,星辰低垂,人的影子要走很远才会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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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拉萨的时候,是下午两点,阳光正盛,天高得近乎刺眼。
下车的一瞬间,吴孟年只觉得胸口微微一紧,像有人轻轻在肺上压了一只手。她稳了稳呼吸,拖着行李走出站台,耳朵已经嗡嗡作响。
接站的是一辆老式的小面包车,是她提前在网上订的藏式民宿派来的车。
司机就是老板,戴着藏帽,看起来四十多岁,问她是不是第一次来拉萨。吴孟年点点头,他笑了:“那你今晚肯定要吸氧。”
她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山影,和远处格外清晰的经幡线。
民宿在西郊,是一栋带院子的藏式小楼。老板娘是内地人,嫁来拉萨十几年,一口亲切的东北腔,见她脸色泛白,连行李都顾不上搬:“你先吸氧!高反头几天可不能逞强。”
她被领进房间,氧气瓶早就备好。老板娘打开阀门,把管子塞进她鼻腔里,一边熟练地帮她压了压鼻梁上的绷带。
氧气一点点输进来,她终于觉得世界不再那么轻飘飘。窗外光线很亮,风吹动窗帘,房间里有淡淡的青稞味道。
吴孟年侧躺在床上,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
这是一种奇特的体验,在一个地方,刚一抵达,就不得不低头,把自己的身体交出去,把判断力让位于血液与神经。
她想起方法论课上老师说过的一句话:
“最好的研究,都是从失控开始的。”
她轻轻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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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透,吴孟年就醒了。
是头痛闹的,像有什么钝器在颅骨里缓慢敲击,规律、持久、不带感情。她睁开眼,屋里一片昏暗,窗帘缝里透进一点微光,远处传来风吹动经幡的细响。
她试着坐起来,一动,胃里一阵翻涌。她伏在床边干呕了几声,手指颤抖地拽住了床头。
老板娘听见动静跑上来,一看她脸色吓了一跳,立刻让她穿了衣服,拦了车直奔医院。
拉萨市人民医院的急诊大厅在清晨已有零散几人,护士接诊很快,量血压、测血氧,一看指标就让她进了留观室吸氧挂水。
她靠在椅子里,面色发白,额上微汗,输液管顺着她手臂缓缓流下凉意。
这时,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走进来,在护士台低声说了句什么,护士指了指她的方向。他拿着一份记录走了过来,站在她面前。
“你是,吴孟年?”
她点点头,嗓子干得发紧,只“嗯”了一声。
医生看起来不算年长,大约二十七八,身形很瘦,穿着白大褂更显得削直清朗。
医生蹲下来看她的状态,目光迅速扫过血氧仪、点滴瓶,又看了看她的脸色,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头痛的?”
“昨天下午。”她尽力让自己语速平稳,“早上吐了两次。”
他没说话,低头在病例本上记了几笔,然后说:“高原反应还在发展阶段,建议今天留下来吸氧观察,情况再恶化就得住院。”
说完见她没反应,医生停顿了一下,问道:
“你是来旅游的?”
她摇了摇头,“做研究。”
“做哪方面?”
“民俗,宗教。”她声音有些哑,“要进那曲。”
他说“嗯”,又看了她一眼,“现在不要上去。”
“身体还没稳,直接进那曲风险很高。你这状态,海拔再升就是高原肺水肿。”
“尤其是冬天。”他补了一句,“现在昼夜温差大,风压低,空气更稀薄,不像夏天有湿度缓冲,身体更难适应。”
他顿了顿,又说:“你吸氧之后稍微缓一点,但这不代表你适应了,是暂时抑制反应。上了四千五,哪怕走路、睡觉,耗氧量都不一样。”
吴孟年靠在椅背上,说不出话来,听着那几个词:“昼夜温差”、“风压”、“稀薄”,像是某种从文本里翻出来的术语,熟悉,却在此刻显得格外遥远。
医生已经写完了记录,把病例合上时,又说了一句:“你如果要留在拉萨继续观察,我可以帮你挂个内科的随访号,至少三天内别动。”
她点点头,没再争辩。
她忽然有点累,不光是身体,是一种从大脑一直垂到脚底的虚脱感。
窗外天光慢慢亮起来,从高原的清晨洇进来,落在急诊留观室灰白色的墙面上,一切都静悄悄的,连点滴瓶的滴水声都显得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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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回到民宿时,已近中午。
吴孟年一进屋就重新接上了氧气,喝了几口温水,倒在床上睡了快一个小时。醒来时,窗外阳光斜斜洒进来,风吹过院子,晃动着挂在廊檐下的几串风铃。
她下楼时,老板正在厨房煮青稞粥。厨房里烟火气温热又干净,有酥油、干肉、青稞和茶香混合的味道。
“来,尝尝我煮的粥。”老板笑着招呼她,说着给她盛了一碗。吴孟年拿起勺子,刚喝一口,胃里就涌上一股久违的暖意。
吃完饭,歇了一个来小时,吴孟年还是决定去一趟藏大,手续早晚都得办完,越拖越没有安全感。
民宿在拉萨西郊,到西藏大学不远,打车二十分钟就到。车窗外阳光刺眼,远山线锋利得像剪影,空气冷得发紧,街道上人不多,有骑电动车的藏族青年裹着厚围巾从她窗前掠过,身后披着金红色的藏毯,像一面猎猎作响的小旗。
西藏大学的大门很是朴素,蓝底白字的校牌斜斜地立在门口,旁边是一个保安亭。她报了名字,出示身份证和提前对接的函件,保安看了一会儿才放她进去。
行政楼在校园深处,一路要穿过两栋教学楼和一片松林。她走得不快,风吹得耳朵发痛,几次在路边停了停,才终于找到写着“民族学与社会学系”字样的二层小楼。
楼道有些旧,墙上贴着各类公告和毕业海报,纸张都卷了边,落了一层灰。
她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请进。”
屋里是一个正在喝茶的女老师,看起来四十多岁,戴着金丝边眼镜,脸色白净,说话很利索。
“你是……那个合作项目来的学生?”
吴孟年点点头,把资料递上去,对方接过看了看,问了几句大致方向,又翻出一张表格让她签字。
“你现在还不能上那曲。”老师头也没抬,边翻资料边说,“这个季节那边太冷,体感和实际海拔差更多。你去医院了?”
她一愣,点点头。
老师笑了笑,“我们这儿来的学生,一半都会高反。之前有个小孩来之前信誓旦旦的说自己身体没问题,结果一下高原直接送了急诊。”
“你先在拉萨缓两天。我这边合作的一个民间文化调研中心,正好在附近有个仪式记录项目,你要是感兴趣,我发个联系人微信给你,明天可以过去看看。”
她点点头,应了,说谢谢。
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访研登记表,“你把这个填一下,临时证下周一就能批下来,之后出入校方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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