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茶喝完了,空气里还有饭后的温度,谁都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老板娘剥了一瓣橘子,随手递给才吉,又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说:“你们要是真不急,我拿点好东西出来。”
“什么?”才吉问。
“我自己酿的。”她眨了下眼,语气带点得意,“青稞酒,三年前封的,还没给谁喝过呢。”
吴孟年有点意外,“你还会酿酒?”
“以前跟一个邻居阿妈学的。她说这玩意儿是最能留住时间的。”老板娘站起身,走去厨房,不一会儿端出一个半人高的陶罐,罐身贴着红纸,边角已经卷翘。
她拿来三个粗瓷小碗,先给两人斟了半碗,最后才自己倒了一点。
“别多喝,挺烈的。”
才吉笑着举碗,“那我先干为敬,今天这一顿,值了。”
“你慢点。”吴孟年低声提醒,自己先抿了一口。
酒液温热,有点酸,入口却柔,不像市面上那些兑了糖水的勾兑酒,反而像是从某种藏在泥土里的时间里舀出来的味道。
她没说话,只轻轻眨了一下眼。
老板娘笑着看她,“不喜欢?”
“不是。”吴孟年摇头,“是……有点像小时候吃过的一种醪糟,已经忘记了的味道。”
“我跟你说,这酒不能喝快了。”老板娘靠在椅背上,碗放在手心,“得让它在舌头上待一下,你才知道它里面藏着什么。”
三人就这样一边喝一边聊,天彻底黑下来,风透过门缝吹进来,桌上的烛光一晃一晃。
她们说到调研,说到藏语的发音细节,说到仪式里的妇女坐席,也说到老板娘刚来拉萨时学不会做酥油茶,和她女儿第一次发烧时她是怎么抱着孩子哭。
谁也没刻意煽情,但那种酒意里带出的轻松和低音,把每个人的声音都拖得柔了一些。
才吉喝得有点脸红,整个人缩在椅子里,像一只趴在太阳底下的猫。
老板娘斟了最后一轮,自己只喝了一口,叹气说:“年轻的时候我真没觉得自己会在西藏待下去。现在反而不想回去了。”
“为啥?”
“因为习惯了没人看见你。”她笑了一下,“在这儿,很多事都可以慢慢学,不像原来,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谁、你该成为什么样。”
“在拉萨,有时候你可以只做个烧水的、开门的、晒床单的。没人觉得你该干嘛。”
那一刻很静。
窗外风声略过屋檐,像是一只飞得很低的鸟掠过。
吴孟年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的碗,手指圈着热气一点一点发烫。
再喝了一口,忽然有点晕。
“你脸红了。”才吉说。
“你也是。”她笑。
吴孟年回到房间时,酒意已经开始发散,脑袋里像被包了层温热的绒布。她没开灯,衣服也没脱干净,只蜷在被子里,闻见枕头上晒过太阳的味道。
外头的风敲了两下窗棂,像是谁在说晚安。
她闭上眼,整个人慢慢陷进那片安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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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的时候,她是被楼下锅盖响声吵醒的,头还有点涨,睁眼的一刻意识才慢慢回笼。
衣服皱了,被子斜着,她一动,肩膀就发酸。
她坐起来,从床头抓起手机,看了眼时间,早上八点二十。微信有未读,是才吉发来的。
“醒了没?”
“昨天晚上说带你去八廓街转转,今天正好没下雪,要不要去走一圈?”
吴孟年靠着床头笑了一下,回了个“好”字,又慢吞吞地下了床。
她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推开房门,厨房那头已经热气腾腾。
不过一会儿才吉就到了,一进门就坐到了餐桌边,穿着一件奶白色棉衣,头发挽在脑后,手里拿着筷子在夹酥油饼,神情自然,看不出宿醉的痕迹。
“你昨晚说八廓街,我还以为你喝断片了。”
“我断什么片啊。”才吉头也没抬,“我是靠喝酒把你们的防备心灌软。”
“那你成功了。”吴孟年笑着坐下,接过老板娘递来的茶碗。
茶是早上新煮的,热,浓,茶底沉着奶香。
“今天怎么走?”她问。
“我带你从小巷子绕过去,不从游客最多那条主街。”才吉咬了口饼,又说,“我有个熟人今天在转经道边上摆摊,是个念诵器修复师,能讲很多仪式里的用词,值得一听。”
“他会接受访谈吗?”
“不会。”才吉咽下嘴里的饼,笑了,“但如果你先买他的铜器,再请他喝奶茶,就什么都好说了。”
吴孟年被逗笑了,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温度刚好,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桌上的白瓷盘泛着光,奶渣糕边上透出一圈金黄。
她放下碗,说:“那就走吧。”
才吉点点头,把油纸包一卷,“走,八廓街见本事的。”
两人从院子出来,阳光已经从屋檐上爬过来,地上亮得发白,昨天那辆电驴正靠在墙边。
“别看它破,稳得很。”才吉拍拍车头,“这可是我念书那会儿骑的,翻山越岭全靠它。”
吴孟年笑了一下,把背包背好,骑上后座,戴上头盔。
“抓稳啊,出西郊这段路坑多。”
电驴“哒”地一声启动,冲出小巷,前轮碾过一小片积水,阳光在水面上闪了一下。
拉萨西郊的街道还没那么密集,远处是矮矮的平顶房,房顶晒着衣物和酥油壶。风吹过来,空气里有一点石灰和柏木的气味,夹杂着炊烟和昨夜没散尽的寒意。
吴孟年扶着才吉的肩,看着两边掠过去的墙。
车子拐出一段上坡路,前方远山像一道铺展的屏风,雪线清晰。再往前,街道开始变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卖菜的、背氧气瓶的、抱孩子的,声音嘈杂又缓慢,像一锅刚煮开的汤。
穿过一条横巷,车子终于停在八廓街北边的一处小巷口。才吉停好电驴,摘下手套说:“好了,接下来得走路了。”
“怎么不直接骑进去?”
“骑进去你就成观光团了。”她一笑,拍了拍她的手。
吴孟年笑了一下,把背包拉紧,跟着她走进那条老旧的巷子。
墙上挂着几排晒干的咒牌,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像某种遥远又熟悉的语言,在砖缝里一点点醒来。
再往前,就是那条渐渐汇入转经圈的街角。念诵声已经能听见了,像一条慢慢铺开的河,混着人群、转经筒、香火和脚步声,从晨光深处流过来。
“你听,”才吉低声说,“有些人在念,是老的‘吉巴’腔,你学藏语的时候肯定没接触过。”
“不要站在圈里拍照,也别逆着人群走。”
她一边说,一边示意吴孟年靠近一个街角摊位,
“他就是我说的那个修复念诵器的人。”
摊位后是一位五十来岁的藏族男子,穿着藏蓝棉袍,戴一顶有些旧的呢帽,眼角纹路很深。摊位上摆着大小不一的铜制念诵器,有的已经锈斑斑,有的被擦得锃亮,旁边还摊着几张藏文经咒抄本。
他正埋头在修一个铜盖,听见她们靠近,抬眼看了一下,点点头。
才吉笑着打招呼,把包里的油纸包递给他,里面是老板娘做的酥油饼,用藏语同他说了几句,又扭头看吴孟年:“他比较慢热。我们先看看。”
吴孟年蹲下,看着那一只只念诵器,指尖轻轻掠过其中一个边缘凹陷、铜口裂缝的位置。
她忽然想起昨天在寺庙里看到了一只金面具,它的边也有一道几不可见的裂痕。
她看着眼前的念诵器,忽然问才吉:“你说,这些裂缝,会修吗?还是只擦亮?”
才吉想了想,“要看是谁的。自己用的念诵器,裂了也继续用。有的人觉得那是‘身上的记号’,修得太新反而不像自己的了。”
“可如果是要传给晚辈的,就得修。”她顿了顿,又说,“修补的手艺讲究得很,补得太好就失了旧意,补得不好就会漏风。你摸这个边缘,是不是有点凹?”
吴孟年点头。
才吉弯腰指着那道凹痕,说:“那不是裂出来的,是老年人拿念诵器时拇指按得太久,铜皮软,就慢慢塌进去。”
“但他们说那不是坏,是‘留下的愿’。”
吴孟年拉开包,把录音笔从侧袋取出来,轻轻放在摊位最边缘的位置。
她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先轻轻地朝正在修器的男子点头,用藏语说了句:
“可以问您一些问题吗?”
男子抬眼看了她一眼,目光不急不缓,又低头看了看她的录音笔,轻轻“嗯”了一声。
才吉坐在她旁边,拉过一张小折凳,笑着说:“你慢慢来,我给你帮听。”
吴孟年按下录音键,又确认了一下音量,然后才问:“这些念诵器,您修了多少年了?”
男子的声音有些低哑,语速不快,“二十年吧。”
他说话时手上没停,正用细小的铜线将一枚断裂的轴圈重新固定。每绕一圈,他都要用镊子压实,再用小锤敲两下,声音细细碎碎,像是在敲一口远处的钟。
“您见过的念诵器,样子都差不多吗?”
“不一样。”他把铜圈拧紧后,才慢慢说,“老一辈做的,轴心厚,重一点。现在市面上的,多是轻铜或薄铝,转得快但不稳。”
“那……有没有哪一类是女人专用的?”
男子这回停了下,抬眼看了她一眼。
“有,”他慢慢地说,“老的时候,有女人不出门,念诵器也不出门,就挂在她屋子里,早晚转两遍。”
“那种念诵器,做得细。轴心不会露,铃舌短,不响。”
吴孟年下意识重复:“不响?”
男子点头。
“是给身体差、不能念长经的女人用的。有时候是月经病,有时候是难产后虚脱,老人说那时候‘神不喜喧’,要静着念,念给自己听。”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现在没人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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