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前夜,赵军兵临城下。
浓重的夜色下暗流涌动,赵衡背对房门,负手而立,被烛光拉出长长的影子。
讨伐南朝的整个过程比他想象得要顺利许多,也算是不辜负他的多年筹谋。如今他距离达成自己的宿愿仅有一步之遥,精神紧绷之下仿佛浑身血液难凉。
燕寒松与众将领已经制定周密详尽的计划,他身为国师在京多年,对京城最是熟悉,雄心壮志,必要一举拿下。
在这之前,赵衡还有件事要做。
“师傅。”
赵衡向前踏出一步,靴底踩在粗糙的地毡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燕寒松抬头望过来,见赵衡面色凝重,还以为对方是在为明日决战担忧,宽慰道:
“南朝式微,无需过多忧虑。”
赵衡想问的却不是这个,他唇瓣蠕动,问:
“当年李公公他……真的背叛我了吗?”
李公公就是当年那个被赵衡亲手杀死的老奴。时隔多年赵衡依旧想不通,想不明白李公公背叛他的原因,分明这人对父皇也忠心耿耿,对自己也体贴照顾。
即使南渐鸿得势,自己一个前朝废太子又有什么价值,让李公公起了将自己交出去的歹心。
突然提起此人,燕寒松还有些愣神,一时间想不起赵衡说的是谁。反应过来后他面上淡然的表情寸寸龟裂,露出底下的震惊与怒意。
他枯瘦的手指向赵衡,指尖气得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大敌当前决战在即,三军将士枕戈待旦,百万黎民身家性命悬于一线。你身为主帅,不思破敌之策,不顾江山社稷,竟在此刻问这等陈年旧事,去关心一个早已化为枯骨的贱奴?”
师傅的面庞因愤怒而扭曲,眼中失望至极。赵衡呆愣,没有料到燕寒松会发这么大的火气。原本寻求真相的执念,一下子随着勇气烟消云散。
燕寒松胸膛因愤怒而剧烈起伏,怒骂:
“竖子不足与谋!”
撂下最后一句话,猛地一甩宽袖,不再去看赵衡苍白的面庞。
赵衡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上,冰冷的夜风刺在他脸上,总算让他清醒几分。再一看四周,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孔英屋前。
内心有一种屈辱感,但更多的是迷茫无措,像被一柄沉重的枷锁扣住。
窗户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温暖,其中似乎透出一个看不清晰的模糊轮廓。孔英还没有入睡。
也是,今晚无眠之人怕是不少。
赵衡站在离房门几步远的雪地里,像一尊被风雪冻住的石像。夜风吹起他散落的鬓发,寒气浸透靴子和裤腿,蔓延到四肢躯干。
他想进去。
想推开那扇房门,见到孔英或许是吃惊的表情,哪怕又是一场不欢而散,也好过整个世界徒留自己一人的孤寂。
赵衡下意识向前挪了一小步。
可惜就在他脚步落下的瞬间,窗户里那点昏黄的光亮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如同冰水淋头,瞬间将赵衡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他站在原地,仿佛能透过门墙,看到房内已经安睡的人。
睫毛上结出细小的冰晶,天上又落起薄雪。
赵衡极其轻微地叹了一口气,活动着被冻麻的腿脚转身离去。雪地上只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新落的白雪覆盖。
-
决战当日,赵军势不可挡,长驱直入皇宫。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太和殿前,仅剩的御林军队将南渐鸿围在中间,神色疲倦却保持警惕,誓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赵军与南朝军对峙,只等一声令下。
赵衡脸上沾染血迹,一手按着腰间的佩剑剑柄,另一只手自然垂在身侧。大仇得报,宿愿将成,心中漫上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茫。
抬头望去,宝座金光灿灿。
燕寒松站在太和殿高高的丹陛之下,身上的长袍溅满了暗红的血点。他手持长剑,几缕花白的鬓发被汗水黏在额角,显得有些狼狈,但眼睛却亮得惊人。
二十余年,人生半载,他终于就要成功了!
二十年前南渐鸿斩杀赵幽王时,燕寒松身为军师就在现场。他亲眼见赵幽王这个窃取天下的逆贼的头颅落地,心中无限畅快。
是的,其实在燕寒松心中,比起南渐鸿,赵幽王才是那个偷盗赵氏天下的逆贼。
震天的厮杀声犹在耳畔,他却似乎听见了竹叶在清风中的沙沙作响声。燕寒松本是个山野村夫,幸遭文帝赏识,受其知遇之恩。
这个衣着简朴的年轻帝王眉宇间带着忧国忧民之色,眼神真诚而热切,低声下气请他出山相助,燕寒松那颗自诩看透世事的心也不由得软下来。
带着满腔的抱负来到京城时,他是真心地想要辅佐赵朝走上鼎盛。殚精竭虑献计献策,他看着年轻的赵文帝宵衣旰食,本以为自己找到了值得托付一生的明主。
可是天妒英才啊!
燕寒松至今记得自己守在龙榻前时,看着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帝王是如何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如柴,临终前气若游丝的嘱托更让他心如刀绞。
燕寒松所有的抱负和伟愿都跟着文帝一起被埋进墓里。
好人不长命,偏偏祸害遗千年。文帝早逝,幽王继位,贪图享乐荒淫无道的幽帝根本没办法当好一个王朝的皇帝。燕寒松眼睁睁见文帝打下的根基,被昏君一点点败坏。
忠良被贬,奸佞当道,民怨沸腾。他数次进谏,却换来被贬与疏远。
既然坐不好这龙椅……那就下来!
他看出南渐宏的狼子野心却没有阻止,反而在暗中推波助澜。在一片混乱之时保护好废太子赵衡,以身入局加入起义军,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亲眼看着这个他曾付出从诸多心血的王朝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末路。
直到叛军登堂入室,“咔嚓”一声头骨碎裂,赵幽王的头咕噜噜滚到他脚边,死不瞑目的双眼盯着穹顶,恍若心有不甘。
燕寒松终于为文帝报了仇。
接下来他又将南朝玩弄于股掌之中,多少次深夜坐在长明灯下一遍遍推演局势,成了个将毕生都押在一盘棋局上的赌徒。
孔青雄如何,南渐鸿又如何?就连天下都被他这个草庐野夫挑弄得风云暗生。多厉害,多快活!
一路走来,燕寒松也有过动摇。
在陷害孔青雄的时候,他见这位相伴二十余年的老友醉倒在亭中,嘴里还喃喃念叨着自己的名字,心中有过犹豫吗?
从并肩作战的军师与青年将领,到权倾朝野的国师与护国公,孔青雄一直将他视为知己,可燕寒松却不得不把他看作必须铲除的绊脚石。
不论有或没有,那一丝心软都太微弱太短暂,并不能妨碍他离去时的决绝,与大殿上陈情时的绝情。
不过是又死了一个人。
还有赵衡,燕寒松倾尽所有教导他、扶持他,为他扫清障碍铺平道路。见赵衡一点点褪去青涩羽翼渐丰,如同看着自己精心雕琢的璞玉生辉。
尽管赵衡的优柔寡断让他恨铁不成钢,但为大局着想,燕寒松还是压下心中翻腾的杀意,忍下了赵衡的儿女情长,只为了其身上最正统的文帝血脉。
如今,燕寒松的身体止不住微微颤动,几乎要站立不稳。
隐忍半生,呕心沥血,步步为营,数年筹谋就为了这一日的到来,将赵氏的血脉重新推上至高无上的龙椅御座,告诉芸芸众生:文帝之子荣登大宝!
他仰起头望向那沐浴在朝阳金光中的太和宝殿,仿佛已经看到赵衡身着龙袍端坐于龙椅之上,而自己将辅佐新君重整山河,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他燕寒松的名字将镌刻在史书最光辉的一页,他半生的隐忍,将换来万世名垂青史。难以言喻的骄傲在胸中澎湃,喉头滚动,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空旷而血腥的广场上回荡,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畅快和疯狂。
“天命所归,天命所归!”
他嘶声高喊:“赵氏正统,就要在今日光复了——”
却还没等他狂喜的呐喊声落地,广场另一侧传来一阵异样的骚动。
燕寒松笑声戛然而止,他转过头,浑浊的视线射向骚动源头。
一个身影在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众多士兵簇拥下走出来。那人身形高大,身上铠甲沾满血污和尘土,也掩盖不住其久经沙场的沉稳与威严。他的步伐很稳,迈出千军辟易的气势。头盔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刚硬的下颌。
赵军众士兵惊疑不定望着来人,燕寒松眯起眼,却觉得来人有些眼熟。
当那人走到距离丹陛十几步远时自觉停下脚步,缓缓抬手摘下了头盔。面容冷硬,鬓角染着霜白,冰冷的视线与燕寒松骇然的目光对视上,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头盔下露出的赫然是一张燕寒松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他,他怎么会……!
“国师大人,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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