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说好了和雾里聚餐,咱们拒绝了人家的邀约,吃饭的面子总得给吧。”杨彩抻了个懒腰催促道。
雾里是个新潮音乐厂牌,想签他们乐队,之前他们队里一合计,没同意。
“咱们现在挣得也不少,还自由,”吕浩一说,“不找那麻烦事儿。”
包厢里很热闹,都是年轻人,聊起来荤素不忌,霍心夺外貌出色,话题很快转到了她身上。
“楚秀和心夺聊得投缘啊!”
“这几个小时哪能聊得完?”旁边有人起哄道,“楚秀把人带回家接着唠!”
楚秀,雾里厂牌的主理人,性取向在圈子里不是秘密。
起哄的人是楚秀的朋友,借着酒劲说了楚秀没说出口的话。
弦外之音霍心夺听得懂,不过是成年人间的隐晦试探。
她想这一幕如果危思也在——
那她必定表面不动声色,当即就要把雾里的内部系统攻击到瘫痪。
说不定还得挖出点黑料来公之于众。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危思了,现在的她已经不再轻易展露情绪了。
“不了,”霍心夺笑笑,“家里有人等。”
“以后带来见见?”楚秀掩唇一笑,“大家都很好奇啊。”
“有机会一定。”霍心夺始终挂着礼貌的微笑,待人处事有分寸,不拒人千里之外,也没法更进一步。
场子继续热闹起来,有人借着话头开玩笑:“就没见心夺摘下过手上的发圈,这是定情信物吧?”
“你话怎就那么多,”杨彩转了转眼睛,摇着骰子岔开话题,“来来来我们进行下一场!输了的别耍赖!”
霍心夺笑而不语。
一伙人玩到凌晨3点才散,离开前她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看着镜中湿漉漉的脸出神。
她想起危思问她——
累吗?
不累。
在无数个夜里她都这么答,在思思身边就不累。即便到危思身边的路那么远,那么远。
年幼的危思又问——
你疼吗?
霍心夺褪下手腕处淡蓝色的发圈,露出斑驳交错的疤痕。
新肉早就长牢了,不管过去多少年,还是白得突兀,像是某种特殊的标记。
霍心夺愣了会儿,把发圈套回手腕紧紧握了会儿,思绪飘回十五年前的某个雨天。
那雨来得不合时宜,放学路上的两个小孩被浇得猝不及防。
危思家离得最近,两个孩子跑到大门处敲了又敲,没人应。
“别敲了,”危思咬了咬嘴唇,语气却很平静,“我妈可能不在家。”
“可是……”霍心夺扒门望着开了灯的屋子和窗边一动不动的身影,“你没有钥匙吗?”
危思摇头。
等了十来分钟,门依然像蚌壳一样紧闭着,霍心夺不再执着里面那个人影,故意大声说:“去我家吧,思思。”
姥姥还在舅舅家没回来,霍心夺摘下脖子上挂的钥匙,轻车熟路地捋出哗啦啦的声响,很快找出正确那一把。
进了屋她又噔噔噔地跑上跑下,找出两套干净的小衣服。
和危思的衣服比,这两件衣服明显有些旧了,然而针脚细密,干净整洁,布料摩擦时会冒出阳光的香气。
危思沉默着低头换上衣服,过了半晌才开口:“这件衣服穿着很舒服。”
“姥姥给我做的,”霍心夺笑眼弯弯,拍着胸口道,“缝了好几个晚上呢!”
“你妈妈为什么不给你开门呀?”
她欲言又止,还是没忍住,气愤地小声喊起来。
“我惹她生气了,”危思抠着窗框,后背绷得很紧,“我没有给爸爸打电话。”
“打了也没用,”她小声喃喃道,“爸爸不会接,只会汇款回来。”
“以后你只管到我家来!”霍心夺皱起小眉头,说完又想起危思说衣服很舒服,心思不由得转了个弯儿。
她贴着危思来回看了一圈儿,果不其然在危思的后脖颈看到一片红痕。
她一直羡慕危思有很多漂亮的衣服鞋子可以穿,还因为危思不肯和她换衣服穿暗暗生气过。
玩得久了,她逐渐意识到点什么。
危思的鞋总是不合脚,或大或小,衣服也一样,好看,穿着却不舒服。
看着光鲜,实际上没得到过什么爱。
霍心夺抄起把小剪刀,咔嚓两下把危思湿裙子又扎又硌的商标剪掉,然后仔仔细细地把线头摘干净。
“这样就好啦!以后你把衣服拿来,我能帮你把它变得更舒服!”她把危思的衣服放进小脸盆里,左看看又望望,扭扭捏捏不肯换衣服。
“再不换容易感冒的呀,”危思盯着碎成一团的商标看了很久,注意到霍心夺湿哒哒的衣角,捂住自己的眼睛,“你是害羞吗?我可以不看的。”
“……其实也没什么的。”霍心夺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把湿漉漉的袖子撸上去,给危思看她的左手腕。
从前她这只手遮遮掩掩,不肯让危思窥探到一点不对。
然而今天危思一向完美的面具龟裂,离她却好像变得更近,她似乎能鼓起勇气,展露自己藏在阴影下的一面。
霍心夺带着婴儿肥的手臂肉乎乎,手腕靠近血管的地方纵横着几道粗粝的伤痕,像是被钝器用力划过无数次。
褐色的痂半掉不掉,遮掩着刚刚痊愈的粉白新肉。
“我爸爸……说带我旅游,其实是带着我一起自杀,我没死成,”霍心夺勉强笑笑,“……很多我都不记得啦。”
“卷卷……你疼吗?”危思垂眼盯着她的手腕。
“还有点,”霍心夺用手胡乱划过那些伤痕,“碰的时候沙沙的麻麻的,疼得很僵,像又隔了层皮肤……哎呀我不知道怎么形容!”
过往玩闹中霍心夺那些异样一一回溯在眼前,她大热天坚持穿长袖的行为也终于得到了解释。
小卷毛以前过得好像也不怎么样,危思压下心底震动,心想果真是个笨蛋。
她又谴责起自己不是个称职的朋友,明明注意到了霍心夺异常的行为,却从没想过深究。
霍心夺看危思不说话,心里有点慌,讨好似地往她手里塞了几颗糖果。
糖果表皮的纸皱皱的,应该是在兜里揣了很久,没舍得吃。
危思不知怎的有点难受。
妈妈不给她开门的时候都没这么难受。
霍心夺有双笑眼,想讨好一个人的时候,那双眼睛会专注地弯成一道弧线,和月亮一样好看。
这样的小孩,这样的卷卷,比她讨喜得多,怎么也会不幸福?
她想和霍心夺说,不要在乎这些疤痕,不要在意外人的恶意中伤,可是觉得这些言语太苍白无力了。
她自己也做不到,不是么?
疤没长她身上,她没办法替霍心夺疼。
“要是因为这个不想和我玩……也没关系。”霍心夺瞄了眼手腕,因着危思长久的沉默有些沮丧。
危思还是不言不语,径自坐到了霍姥姥的缝纫机前。
凳子太高,小小的人坐在上面,腿够不到脚踏,只得又站起来。
她从旁边的筐里扒拉出一些漂亮的碎布头,应该是霍姥姥给霍心夺做衣服余下的,又翻出几条宽皮筋来。
霍心夺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亦步亦趋地跟着。
危思憋着一股气,拿起电熨斗想把布料熨烫平整。
那熨斗比她头还大,她双手拿得吃力,踮着脚尖拎着熨斗往布料上贴。
“思思我帮你!”霍心夺巴巴地凑过去。
“你呆着。”危思说,小脸绷得很紧。
压针脚、踩踏板、缝线收口……
在霍心夺眼里,她像会魔法一样,用碎布头做出好几个漂亮的发圈。
最开始的碎花发圈缝得有点歪扭,后面的几个越来越好,越来越工整。
“盖住就不疼了。”危思拿了一个发圈,套在霍心夺手腕上。
手绳不好看,太紧了会勒,太松了会滑落露出伤疤,这个就刚好。
宽大的发圈刚好舒舒服服地盖住那些痕迹。
发圈布料和霍心夺的衣服同根同源,戴在手上一点也不突兀,像是特意搭配的配饰。
“哇像城里卖的一样!”霍心夺蹦起来,爱不释手道,“思思你好厉害!”
蹦着蹦着她就哭了,整个人贴到危思身上,把眼泪往她脖子上蹭,“思思你真好。”
“我收了你的糖,会对你好,”危思小声说,眼睫毛抖了几下,“那是你妈妈留给你的糖吧?我记得的。”
“喜糖!危工接着!”
刚休完婚假的同事扔过来盒喜糖,危思扬手接了,也没打开,随手放在了电脑边儿。
长长的黑色头发垂落下来,电脑屏幕上跳动的代码闪烁着,映着她冷冷淡淡的脸。
“我记得你有爱人,也刚结婚吧?”同事起来做了套颈椎操,满脸八卦地问,“真好奇你的另一半是什么样的人。”
“算是吧。”危思目不转睛,打完一行代码才应了前半句。
她和司诺没领证,只举办了婚礼,真真叫一个名存实亡。
至于后半句……什么样的人?
她想起霍心夺,不自觉地笑了下。
当然是个很会唱歌的小卷毛啊。
不过小卷毛和她吵了架,婚礼那天是她们近期最后一次见面。
想到这里危思笑意淡了下来,她翻开日历,今天的日期被红笔圈出来,是个美好的纪念日。
八年前的这一天,霍心夺送了她一首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