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意,醒醒,该起床了上学。”温柔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邬弦意在一片混沌中睁开眼睛。
面前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几岁,面容俊美,气质儒雅,还隐约有些熟悉。邬弦意一时间没想起对方是谁。
但很快,相关记忆浮现,邬弦意揉着惺忪的睡眼,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爸爸。”
“睡醒了?”男人笑着在他头顶揉了一把:“醒了就起床洗漱,饭给你弄好了,在锅里温着,玄关下面的抽屉里,放着些零钱,你要缺钱了,就自己去拿。我跟你妈接了个摄影工作,要出去一段时间,最迟月底回来,你自己在家乖乖的,有事给爸爸打电话。”
邬弦意迷迷糊糊地点点头,有种睡懵以后,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不过很快,记忆回笼,邬弦意想起来了,今天是个周六,学校组织学生外出做义工的日子。
“闹钟怎么没响?我要迟到了!”他瞥了眼时间,飞快地从床上翻身坐起。
说好八点要在夕阳敬老院门口集合的,现在已经七点半了!
“怎么,这周末有什么安排吗?你的闹钟早上被墨墨碰到地上摔坏了。”男人把贴在脚跟处的黑猫拎起来,毫不留情地告状道。
“喵呜。”黑猫不耐烦地甩甩尾巴,金色的眼睛里满是野性与不驯。反手一爪子挠在男人手臂上,男人只得吃痛地将黑猫放开,笑骂道:“小混蛋。怎么,自己做的事情,还不让说啦。”
“喵嗷!”叫墨墨的黑猫凶巴巴又叫了一声,这才翘着尾巴跳到邬弦意床头,揣着手趴下了。
邬弦意在墨墨头顶摸了一把,后者用脑袋顶了顶邬弦意的手心。
邬弦意换好衣服洗漱完毕,刚跑到门口,被父亲一把拉住:“再着急也不能不吃早饭。”
“来不及……”邬弦意算过,去夕阳敬老院,坐公交车要四十分钟左右,他已经迟到了。
“先吃饭,吃完我骑车送你。”一个身形高挑,气场强大的女人拖着行李箱走出卧室。
“行。”邬弦意坐下来。
邬弦意妈妈和爸爸都酷爱旅行和摄影,在邬弦意出生前就一直周游各地,在邬弦意出生后,才在这个城市安了家,但每隔三两个月,便会又打着工作的旗号,一起出门旅行,把邬弦意留在家里。
邬弦意对此都习惯了。尽管才上初中,他已经可以在父母不在的时候,把家里和自己的生活照料得仅仅有条。
邬弦意家里没有买车,却有一辆很拉风的摩托车。妈妈经常骑着它出去采风,偶尔也会带上邬弦意。
妈妈的车骑得既快又稳,十五分钟就把邬弦意送到了地方。他走到集合点的时候,距离八点还有五分钟。
敬老院里环境清幽,这里的的老人大多身体都还硬朗,生活能够自理,此时吃完早饭,大多都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或是打牌聊着天,或是坐着运动。看上去精神都很不错。
再过几天就是冬节,邬弦意他们今天的任务就是帮敬老院收拾卫生,然后再陪这里的老人聊聊天说说话。
只是分派任务的时候,敬老院里出现了一个小插曲。似乎是有个老人非要出门,几个小护士照正围着劝她。
“郭奶奶,你不能把这些带进去!”
邬弦意循着声音看过去,那是个年纪大约六七十的女性,穿着有些单薄,棉服看起来很旧了,已经洗得有些发白。她个子矮小,干瘦,此时背着一个巨大的麻袋,站在大门处和年轻护士吵架:“我捡来的,为什么不让我拿进去!我不会弄脏你们的地方,也不会占用太久,周末那个废品回收站的人不上班,我周一就把它们卖了去。”
护士们面面相觑,一脸为难:“不行,都要跟您这样,我们院里不就乱套了。再说您家又不缺钱,儿子也孝顺,怎么还老跑出捡这些东西……”
邬弦意看到老人转过来的正脸,不知道为什么胸口有一种闷闷的感觉,又觉得老人看上去很亲切,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奶奶……”
“哎,好俊的孩子!”听见邬弦意的喊声,老人这才注意到站在院子里的学生们,当即丢下手里的麻袋,笑着走过来,满眼的喜欢:“你们是哪个学校的?”
看得出她是个很爱孩子的人。
“市一中的!”站在邬弦意前面的同学骄傲地说,毕竟他们一中是全市最好的学校。
“好,真好。都是好孩子。”老人似乎是想伸手摸摸孩子们的头,但手伸了一半又缩了回去,背到身后:“外面冷,别冻着了,快到屋里去。”
“奶奶。”邬弦意喊了一声,伸手扯住老人的胳膊,丝毫不介意对方身上那些灰土蹭脏了自己白色的外套:“那些废品护士姐姐不让带,就别带进来了,您给我吧,我家楼下有个废品回收站,周末也上班,价钱给得也高,我帮您拿去卖,明天再来把钱给您。您也多爱惜自己的身体,天这么冷,别总出去冻着。”
“好好好,奶奶听你的,明天不捡了。”刚刚还不肯听劝的老人此时却一副十分好说话的样子:“这大冷天的,你也不用来给奶奶送钱了,奶奶不缺那些钱,你把废品卖了钱,拿回去买点书,还有喜欢吃的东西。”
见事情解决,守在旁边的护士松了口气,投给邬弦意一个感激的眼神。
把老人送进屋里以后,学生们分好工,开始打扫敬老院的卫生。
邬弦意分到扫院子。
有个在院子里看护的年轻护士认出了他,笑着走过来,还把水果和糖往他手里塞:“小朋友,快过来休息休息,不用那么卖力,这里每天定点有保洁打扫,你少干一点,没影响的。”
邬弦意手上动作没停,一边打扫,一边跟护士攀谈起来:“刚刚那个奶奶家里条件不好吗?怎么穿得那么朴素,还一大早出去捡废品。”
“嗨,我们夕阳敬老院可是全市条件最好的,能来这里的人,家里怎么会缺钱。”护士摆摆手,又压低声音,与邬弦意八卦:“我听说这位奶奶年轻的时候是个老师,省吃俭用攒了不少钱,但是全都捐出去盖学校了。她自己没留一分。好在啊,孩子是个孝顺的,虽然远在国外,但得知母亲把自己的养老钱全捐了以后,立刻就联系了我们敬老院,把人送到我们这里了,还打来一大笔钱,拜托我们好好给照看着。”
邬弦意点点头,放心了些。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在意一个陌生老人的生活,但从见到那位奶奶的第一眼,便觉得十分亲切。仿佛家人一般。
敬老院里日常有人打理,打扫卫生的活不算重,来这里的学生又年轻力壮,不到中午,便将里里外外都收拾妥当。
下午的时候,学生跟敬老院里的老人也熟络起来,陪着老人下棋聊天,或者表演节目。邬弦意找到早上那位奶奶的时候,她正坐在角落的书柜边,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手里捧着一本旧书,看得入神。
“奶奶。”先前人多时倒不觉得,此时单独相处,邬弦意竟生出些近乡情怯的感觉。他看着眼前的老人,总觉得仿佛是上辈子骨肉分离的至亲,既怀念又难过,向来能言善辩的嘴,此时张开竟不知道说点什么。
“你是早上那个说帮我处理废品的小同学?”老人扶了扶老花镜,将手里的书合上放在一旁,拍拍手边的位置:“快来,到奶奶身边来坐。”
邬弦意几乎是同手同脚的走了过去,明明面对的是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他却紧张到大脑都有些发木。
“奶奶,您身体还好吧。”半晌,他才憋出这样一句不伦不类的问候来。
“好,前几天刚做完体检,各项指标都正常,医生说呀,奶奶我能活到一百岁!”
心里像是有什么大石头落了地,邬弦意也跟着弯起眉眼来:“那就好!”
打开了话题,两人就着往下聊起来,都说老人说话唠叨,年轻人不爱听。邬弦意却觉得,只是坐在那里,听着奶奶讲她年轻的故事,就觉得无比满足,半点不觉得无趣,竟也不知不觉聊到了天黑。
学校集合的时候,邬弦意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心里生出几分不舍的情绪:“奶奶,我以后有空常来看您好不好?”
老人拉着他的手:“你愿意陪我聊天,当然好。不过你还年轻,不必把太多时间浪费在我这个老太婆身上,记得凡事往前看,奶奶只要知道你过得好,心里就高兴。”
邬弦意不知为什么听到这话,鼻尖有些发酸。他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身后有不少人在切切私语地低声讨论:
“好帅啊!”
“比电影明星还好看!”
“是这里哪个老人家里的晚辈吗?”
“他看上去挺好说话的,我能去要个合影吗?”
接着,他的同桌在身后喊他:“弦意,你哥来接你了!”
这一嗓子,便将所有人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我哥?邬弦意疑惑地扭过头,迎面便对上一张清俊帅气的面庞,对方身量高大,眉眼风流,看起来十**岁的样子,模样有些陌生又熟悉。
记忆回笼,邬弦意想起,这就是住在自己对门的阿池哥哥。他自小就同对方亲近,只是这两年阿池哥哥去了外地上大学,是有些时间没有见了。
阿池哥哥名叫霍清辞,不过因为他小时候吐字不清,总是阿池哥哥,阿池哥哥地叫人家。后来索性将错就错,这么一直叫了下去。
“阿池哥哥!你怎么在这!”邬弦意满心惊喜地跑过去,将高大的青年扑了个满怀,冰雪初融般熟悉的气息顷刻间涌入鼻腔,邬弦意下意识在对方怀里拱了拱,毫不掩饰内心的依恋:“我想死你了!”
“我也想你,这不,我一回来,第一时间就来找你了。”霍清辞纵容地将人揽在怀里,捏了捏邬弦意单薄的肩膀,皱着眉感叹了句:“怎么还这样瘦,不长肉似的。”
“我还在长个子嘛,瘦点很正常。”邬弦意仰头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霍清辞也笑着答:“我去你家里找你发现没人,打电话问了阿姨,她跟我说你在这里做义工。”
“走吧,我跟你老师打过招呼了,你不用跟着学校的大巴车下山,我们直接回家。”
邬弦意看到停在不远处的黑色SUV,想起霍清辞刚上大一就考了驾照,如今也能开着霍叔叔的车接他回家了。
“好。”邬弦意走到敬老院门口,又回头看向院子里,不出意外地看到奶奶站在不远处送他。
邬弦意挥挥手:“奶奶再见,我下次再来看你。”
然后走到敬老院外面,将放在那里的麻袋拎了起来,看了看霍清辞收拾得很干净的车,有些不好意思:“要不我还是坐公交车吧,我怕给叔叔把车弄脏。”
“弄脏了再洗就是。”霍清辞仗着身量比他高,一手拎过麻袋,一手拉开后备箱,塞了进去。
关上后备箱,霍清辞拍了拍手上的灰,笑着问:“还挺沉,里面装的什么?”
“奶奶捡来卖钱的,敬老院不让她拿进去。我答应去替她卖掉。”
“是刚刚跟你道别的那个老人家?你们以前认识?”
“是第一次见……”邬弦意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隐约有些异样,不过很快被他忽略掉了,他笑着说:“只是觉得很亲切很投缘,说不定是上辈子的亲人吧。”
“嗯,那这些废品你打算怎么处理?你知道去哪儿卖么?”霍清辞拉开车门。
“我记得东街那边有家废品回收站,周末也开着,回收价格还比其他地方略高一些。”邬弦意也坐上了副驾:“在临江路上,挨着一片城中村。”
“那边啊。那地方离我们家里可有十几公里,你怎么知道那有废品回收站。”霍清辞发动了汽车,顺便提醒邬弦意:“系安全带。”
“哦。”邬弦意拉扯过安全带,却一时没有找到卡扣。
“这车的卡扣是隐藏式的,在侧面,你也不是第一次坐车了,怎么还找不到。”霍清辞笑着揶揄了一句,倾身靠近,拉过安全带,替邬弦意系上。
“我……”邬弦意迷惑起来,他不是第一次坐这个车了吗?
是了,记忆浮现,小时候霍叔叔一家也总带他一起出去玩,他觉得前排风景好,每次出门都吵着要坐副驾驶。
但为什么对怎么系安全带这样的细节,却没有印象了呢?
还有刚刚霍清辞问自己怎么知道那个收购站的,邬弦意眨眨眼睛,是啊,他怎么知道哪里有家废品收购站?
可事实是,他不光知道,他甚至清楚每一类废品的收购价格。
原本那收购站里的人见他年龄小,还想蒙他,没想到邬弦意准确地报出了每一种废品的回收价。
收购的人见是个懂行的,只得乖乖给了钱。
后来邬弦意想起来了,是先前学校组织环保实践活动,当时他们特意做过调查,城市里有几家废品回收站,价格都是多少。
这一袋子里塑料瓶子和废纸壳倒是不值什么钱,但奶奶从旁边建筑工地捡到的废弃建材里,有不少金属边角料,最后林林总总加起来,倒也卖了五十多。
“阿池哥哥,我记得这旁边有个市场,我想去买些毛线。”邬弦意数了数手里的钱:“我想给奶奶织一副帽子围巾手套。”
“没看出你还有这项技能呢,”霍清辞意外地瞧着他:“怎么不直接去商场买一套?”
“买一套这些钱不够。”邬弦意说完,自己倒是反应过来,这些钱是不够,他的零花钱却是够的,爸妈虽然不着家,摄影的稿费却赚得不少,光这此出门,就给他留了好几千的零花钱,就算是顿顿在外面吃,都够用了。
但刚刚他却完全没往这个方向想,像是潜意识里认定了自己没钱一样。
最后邬弦意只能说:“自己织的比较有心意。”
回程的路上,车在高速上开得很稳,空调的暖风驱散了户外的寒意,邬弦意坐了没一会儿,便有些犯起了困。
“醒醒,别睡。”霍清辞却拍了拍他,递过来一罐咖啡。
“我就眯一会儿,下车叫我……”邬弦意没去接,闭着眼睛,有些犯懒。
“别睡,陪我说会儿话。”霍清辞却执意将人叫醒:“要不你用买来的毛线给我也织条围巾,我看看你手艺怎么样。”
说到这个邬弦意来了精神:“我的手艺,看过的人都说好。”
他将袋子里五颜六色的毛线球翻了翻,问:“你喜欢什么颜色,什么花纹的?”
霍清辞轻笑一声:“我不懂这个,你看着来就好。”
邬弦意的手很快,完全没有初上手的的生涩,不到二十分钟,围巾已经织出一段,选的是雨过天青的颜色,也像是冰雪消融后的湖水。上面勾了一些简单的纹理,倒也是当下时兴的款式。
“技术不错,什么时候学的?”霍清辞停车熄火,瞥了眼邬弦意手里的半成品,随意点评道。
“学校手工课教的,”邬弦意收拾好东西下车:“去年我爸妈生日,我也给他们织过围巾。”
“倒是从没听你说过。”霍清辞眨眨眼睛。
邬弦意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这句话,心底有些不安,主动转移了话题:“阿池哥哥,我爸妈给我留了好多零花钱,请你吃晚饭吧。”
“好啊,我这就去打听打听,全市最贵的餐厅在哪里,然后狠狠宰你一顿。”霍清辞不客气道。
邬弦意听出是玩笑话,也跟着笑起来:“好,到时候要是我带的钱不够,你就赶紧跑,我留下给他们刷盘子。”
最后霍清辞选了一家离家很近的餐厅,店面不大,装修得很有情调,菜也好吃,附近的的人都很喜欢来。
邬弦意进了餐厅,才从霍清辞跟服务员的对话里得知,原来他早就定了餐,走上二层,他猝不及防地撞进一个精心布置的房间,气球,花束,堆满半个房间的礼物,中间桌子上摆着精致漂亮的蛋糕,背后的墙上写着“邬弦意生日快乐。”
“砰!”随着两声闷响,彩带漫天飞舞,爸爸、妈妈,还有霍清辞的父母从两旁走了出来。
邬弦意瞪大眼睛,恍惚才想起,今天是他的十四岁生日。
“这是……这些都是给我准备的?”邬弦意有些不敢相信地转过头,向霍清辞求证,开口时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视野也变得一片模糊。
“别哭,过生日要开开心心的。”霍清辞扶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到蛋糕前,指着上面的十四根蜡烛说:“许个愿望吧,小寿星。”
邬弦意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许什么愿望呢?邬弦意回忆了一下自己的生活,父母都在身边,奶奶健健康康,阿池哥哥对自己也很好,还给自己准备了这么隆重的生日宴会。他还能有什么不满足呢?
邬弦意睁开眼睛,吹熄了蜡烛。
“许的什么?”霍清辞打开灯,在他旁边落座。
“我希望以后的日子,也能像今天一样。希望身边的人都健康平安,大家永远在一起。”邬弦意眼睛亮亮地说。
霍清辞却别开了目光,像被他那双眼睛,晃到了似的,也没有接话。
邬弦意很兴奋,仿佛平生第一次有人这样隆重地给他庆祝生日一般。脸上的笑意就没下去过。
霍清辞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又咽了回去。
一整个晚上,邬弦意过得都很开心。
吃饱喝足,爸爸妈妈和霍清辞的父母结伴先回去了,嘱咐霍清辞再带着邬弦意多玩一会儿,玩得开心一些。
霍清辞讲礼物和没吃完的蛋糕一起打包装到车上,载着邬弦意出发了,他笑着问邬弦意:“想去哪玩?”
邬弦意扒着车玻璃看马路上的车流:“你载我去江边走一走吧。”
霍清辞愣了一下,答应道:“好。”
江水贯穿整个城市,有的路段繁华,有的路段偏僻。邬弦意要去的那段路,就在白天去过的废品收购站附近,这段路都是旧土路,路灯也早就坏了,很多年都没有修。
但邬弦意执意要在这里下车,霍清辞也只好把车停在路边,陪着他走。
正值冬季,夜晚江边的风很凉,邬弦意的衣服略有些单薄了。
霍清辞要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他,邬弦意却没接,笑眼弯弯地说:“冷点挺好的,冷点人才容易清醒。”
霍清辞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有些难过:“你已经清醒了。”
“你给了我那么多提示,让我想装傻都难。”邬弦意自嘲地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才说:“其实破绽都很明显不是吗?家庭富裕的我,怎么会对临江路的废品收购站那么熟悉,又总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没有钱;为什么从没见过的奶奶,却让我感觉仿佛见到亲人一样;织毛衣的技巧又是在哪练出来的,那样的熟练度,怎么可能是几节手工课能教出来的;为什么明明是坐惯的车,却找不到安全带怎么系;今晚餐厅,明明就在楼下,我却从没去过。还有生日,明明年年都是如此,我却开心得想哭,仿佛头一回有这样的经历。”
“你都想起来了?”霍清辞又问。
“都想起来了。”邬弦意闭了闭眼睛:“想起爸爸妈妈三岁那年就失踪了,想起我在你家住了几个月,就被带去了收容所,那里都是和我一样家人突然失踪导致无人抚养的孤儿。”
“想起我被领养去了一户人家……过了一年,他们出车祸死了。我在街上流浪了两天,遇到了奶奶。就是你在敬老院看见的那位奶奶。奶奶收养了我。就在临江路那个城中村里。”邬弦意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零星的灯火。
“那边有一片临时搭建的棚户区,里面住满了无家可归的人。奶奶跟我就住在那里,她把自己的积蓄捐给山区孩子后,她唯一的儿子就跟她闹掰了,她儿子哄她卖了房子以后,带着钱出国再也没有回来。奶奶那时已经退休,身体也不好。虽然还有些养老金,却为了省钱,住进了这里。她每天省吃俭用,有空就去外面捡垃圾,但稍微有些积蓄后,却又都捐了出去。”
“直到后来捡了我。她自己那么节省的一个人,对我却几乎是有求必应,有什么东西,自己舍不得吃用,却全都紧着我。”
邬弦意又转身看向他们走过来的方向:“这条路,是我每天上学放学的路,我怕黑不敢走,她风雨无阻地来接我放学。”
“后来我们还在这条路上救了一只黑色的流浪猫,我给它取名叫墨墨,墨墨很凶,不让别人碰,但唯独让我摸。它会每天等在我放学的路上,等着我去摸它,然后用头顶顶我的手心。可是某一天它突然就消失了。我再没有见过它。”
“奶奶说,流浪猫的寿命不过那几年。它们感觉到自己要死了,会找个地方躲起来,安安静静地离开。”
“再后来,奶奶也死了……”邬弦意声音一哽:“在我十四岁那年冬天。比现在的时间线,再晚一个多月。是脑溢血,大家都说她是累死的。”
“我那时已经放寒假了,瞒着她在外面帮别人玩游戏,想着多挣些钱,给奶奶买一套暖和的冬装,省得她受冻。我半个月都没回家,中间只打了两次电话,因为我骗奶奶说我去了学校组织的冬令营,我怕她听出来。那个冬天,我的技术很好,光那个半个月就赚了一万多,照这样下去,我不光能给奶奶买衣服,甚至可以租个稍微暖和点的房子。”
邬弦意眨眨眼睛,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他低着头,看着脚下冰冷的地面,语气是一种拉扯到极限后的麻木:“可我到家的时候,奶奶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
打从那时起,邬弦意就开始害怕和死相关的字眼,害怕看见尸体,他一直在后悔,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自己。那么好的奶奶,如果他早两天回去,是不是就能把奶奶抢救回来,或者至少至少,也能给她送个终,不至于让她孤零零地冰冷的水泥地上,躺了那么多天。
这是他心里医不好的病,只能不停地发炎,溃烂,一碰就疼。
关于这些事,邬弦意一直讳莫如深,后来不管是同学还是朋友面前都不曾提起半句。今天或许是心里的情绪太多压抑不住,或许是因为知道了霍清辞竟真的是住在对门的哥哥,竟一股脑将这些过往都讲了出来。
“不是你的错,奶奶只希望你将来过得好,她不会怪你的。”霍清辞将人按进怀里,眉眼间是藏不住的心疼:“是我不好,没能早点找到你,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邬弦意放任自己在霍清辞的怀里赖了一会儿。只这一会儿,他还想当一当这个世界里可以找人撒娇,有人疼爱的邬弦意。
推开霍清辞的时候,邬弦意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明,只是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配上这副只有十四岁的单薄身体,怎么看都显得有些故作坚强。他抬头看了看虚空的方向,似乎意识到自己在副本里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直播,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
霍清辞明白他的顾虑,安慰道:“他们看不见,这里是幻境,也算是你的意识空间,游戏系统虽然先进,却还探知不到这里。”
邬弦意听到这话,放松了点,问:“所以我现在是在自我意识编制的幻境里?你先前不让我睡,是因为睡过去,就会陷入更深层的幻觉中,彻底醒不过来?”
霍清辞:“差不多,时光机的能力,就是用玩家自己的遗憾跟愿望拼凑而成的过往幻境。在这里你所有的遗憾都会被填补,所有的愿望全都能实现。一旦你相信了沉迷了,在这个幻境里睡着,就永远离不开了。”
邬弦意抬头打量着霍清辞,他见过对方每个副本里不同的身份,但眼前的这个霍清辞和他们都不一样,而且看起来更年轻些,眉眼间倒是真有他小时候那位阿池小哥哥的影子:“你是怎么进来的,是用你穿越副本的那种能力,还是……你真的是我小时候认识的阿池哥哥?”
“你不是早就认出来了吗?”霍清辞眨眨眼睛:“多亏你愿望里有我,所以我才能顺利进入你的幻觉。”
什么叫愿望里面有你?邬弦意耳根有些发热。他觉得霍清辞没有说实话,对方应该还是动用了能力。毕竟他在自己进时光机以前,就笃定地保证自己不会有事了。
邬弦意心里不爽,蛮不讲理地挑刺道:“那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看我自欺欺人地骗自己,很好玩?”
霍清辞也不恼,只是好脾气地给他解释:“你自己未意识到这里是幻觉的时候,我作为外来者不能直接告诉你,不然我会被规则排斥,你也可能在骤然惊吓之间,陷入更深层混乱的幻境。”
邬弦意当然知道这一点,甚至他早就意识到霍清辞在提醒暗示他什么了。只是他当时不愿去深想,不是霍清辞叫不醒他,而是他从一开始,就在清醒地装睡。
为什么不呢?陪伴身边的父母家人,还活着并且身体健康生活悠闲的奶奶,还有疼爱自己的邻家哥哥,以及那么幸福的自己。这些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
他实在很想,拥有这样的人生。
邬弦意看向远处黑沉沉的江水:“这个幻象应该和梦境差不多吧,是不是只要醒过来就可以了?”
“是要醒过来。不过得你自己愿意才行。”霍清辞低下头,看着邬弦意。
或许是夜色太浓,光线太暗,竟也显得那双眼睛,温柔又深情。
“怎么样叫愿意?”邬弦意不自然地挪开视线:“我没有不愿意醒过来。”
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邬弦意转而问起霍清辞的事情,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能单独交谈,眼下倒是有个绝佳的机会,没有玩家,没有副本规则限制,更没有直播和观众。
“为什么要追着我杀?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第一眼。”霍清辞眼睛里映着他的影子:“你小时候便是个美人胚子,后来也如我预期一般好看,我看到你就想,这世界上一定不会有第二个这么好看的人了。”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八岁那年,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吵着跟我妈说,要把你领回来当媳妇,还被我妈打了一顿。”
邬弦意瞪圆了眼睛:“我那时才四岁!你怎么能有这么禽兽的想法!”
“我那时也才八岁。”霍清辞一脸无辜:“小孩子嘛,想法总是很单纯。喜欢长得好看的而已。”
这个话题,被霍清辞插科打诨地蒙混了过去。但邬弦意知道,他只回答了什么时候认出自己,却没有解释为什么追杀自己。
邬弦意也没有再问。霍清辞不想回答的问题,他就是再问一百遍也不会有结果。不过反正解释的机会他给了,看在对方是阿池哥哥的份上,如果霍清辞能给他一个像样的理由,他也不是不能考虑跟对方和解。
但既然对方不珍惜,那他以后也只能继续按自己的想法来了,该报复的,该算计的,他也不会手软一分。
江风很凉,邬弦意全身上下都冷透了。他看了眼时间,已经接近十二点,他问霍清辞:“怎样才算愿意醒来?”
霍清辞笑着朝他伸出手:“我可以帮你。”
邬弦意将信将疑:“怎么帮?”
霍清辞一把将他横抱而起,朝着江水的方向快步走去。
邬弦意察觉到他的意图,开始奋力挣扎起来:“我不用你帮了,你快把我放下来!”
“好。”霍清辞轻笑一声,带他攀上护栏,手往前一送,邬弦意应声下落,砸进冰冷的江水之中。
极致的寒冷,黑暗,以及窒息般的痛苦从四面八方朝他压过来。
这下,邬弦意确实没什么能留恋的了。死亡和醒来之间,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下一瞬,邬弦意睁开眼睛,四周灯火通明。他又恢复了四岁时的模样,此刻就站在商场三层的中央,电梯旁边的走廊上。
邬弦意抹了把脸上不存在的江水,罕见地连着骂了好几句脏话。可惜霍清辞扮演的凌一并没有跟着他来到商场这边,他骂人也只能对着空气。
幻境里他过了一整天,但对于现实来说只是短短一瞬。
距离停电还有一分钟时间。
邬弦意发泄完愤怒,从地上站起身,迈着小断腿,朝小火车的方向跑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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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银盛商场规则怪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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