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鹅之歌

陶栀子闻声,抓着手机的手狠狠一抖,险些脱手。

今日院子里的空气好像格外安静,静到每一片叶子都能捕捉到风的痕迹,每一枚松针都在倾耳听,听微弱的沙沙声,还有虫鸣交谈。

她骤然抬头,脑海一阵轰鸣,空濛而仓促的目光对上了一双低垂的云淡风轻的眼。

天地间的一切在此刻都变得不可思议起来,一个在无人的藏书阁里突然出现的男人,如凭空一般。

隔着一层不可琢磨的空气,就这样生生降临在她的面前。

横冲直撞的思绪在此刻像老旧的电机,再也运转不起来。

像是被梦境拖入的漫漫长夜,在瞬息间,风仿佛停滞了很短的时间。

面前的男人,气质极淡,有一双对周遭漠不关心的眼,将锐利柔化,一切曲调,抵达他跟前都化作凛冽的寂然。

陶栀子短暂的人生里,很难有足够的词汇去形容这样一张皮囊。

但绝对她从未见过的,罕见的、霜雪料峭的皮囊。

微风习习,了无风暴。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搭在半开的窗框上,无意而慵懒,手腕处随性地垂悬。

隔着一扇半开窗,陶栀子看着这手有些愣神,仍然站在墙下的石凳上。

这场景,像极了窥伺。

“你能看得见我在输入什么?”

陶栀子的嘴巴早于自己的大脑,自动思考后便问了出来。

明明,他们隔着一整面墙,而且显然对方不会真从窗内伸出脑袋来看。

“看不见,但能看到你目光的方向。”

嗓音有些疏淡,饱含敏锐的洞察,比刚才多了几缕清风。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陶栀子在喉间酝酿了一瞬,心里生出了惭愧。

“你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在一旁看着,哪来的打扰。”

逻辑分明的回答,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但好像没有抱以什么热衷。

察觉到对方没有怪罪的意思,陶栀子心里的惶恐削减了不少,不由自主地将目光重新移到书架上,发现那书名的拼读果真对方刚才说的《斐多》。

她看着那烫金的书名,沉静地喃喃道:

“《斐多》……我好像听过。”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和熟络,陶栀子看向对方的侧脸,眼里闪烁着求知的火苗,低声问道:

“你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吗?”

下一瞬,陶栀子从男人眼中看到了一丝难得的愕然,像是没预料到她直白的问询。

他的嗓音,如面容的一样,宁远低沉,像艺术家钟爱的小夜曲,提琴拉出的一派蔚蓝苍穹。

“苏格拉底在监狱中的最后一天,进行了一场哲学思辨。”

听到这个简短的回答后,陶栀子面容惋惜地沉了些,像是想到了什么,喉头一动无声地哽咽一下。

“……我只知道这天过后,苏格拉底将会被处以毒刑,被他所钟爱的雅典。”

“……”

“苏格拉底临终前的故事……很让人好奇。”

她颇有感慨地说道。

话音未落,陶栀子亲眼看到面前的人无声地从窗边离开。

正当她疑惑对方是不是准备自发结束对话的时候,他径直来到了书架前,用身高优势的轻而易举抬手,白皙的指节触及《斐多》的上边缘,略微一勾,便将《斐多》取下来。

陶栀子趴在窗台上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些不明所以,又不知不觉眼眸中染上某种渺茫的期许。

那本《斐多》被对方拿在掌中,朝她走来,她这才第一次看清了《斐多》的封面。

法国画家雅克·路易·大卫的著名油画——苏格拉底之死。

在陶栀子追寻的目光中,那本书真的就这样被人取下,径直放到她的眼前。

“好奇的话,你可以自己看看里面讲了什么。”

他的声音,还是有着几分冷硬。

但是陶栀子对此浑不在意。

“真的可以吗?”

她的目光重新抬起,眼中雪亮,声音的柔软中带着亢奋,像是和面前的男人形成了一组反义词。

一人静,一人动。

男人对于她直白的情绪表达带着某些疑惑,眸色顿了顿,浅浅点头,不经意地提醒道:

“你确定要用这样的姿势看书吗?”

正欲接过这本书,陶栀子才发现自己依旧保持着趴窗户的奇怪姿势。

她眼神坦荡,动作偷感十足。

她看着对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在他的目光中,悻悻退了半步,从石凳上慢吞吞地下来,一双趴在窗台的手缓缓松开。

跳进了草地,动作利落得对方正想说什么,却发现陶栀子早已稳稳落地,紧接着用手拍干净石凳上的灰尘。

脸颊因心里的惭愧和小天地被撞破而有些发热。

“我不是有意要窥探室内的。”

她的语气,带着些歉意。

“如果江先生到时候介意的话我会对他道歉。”

男人半张着口,正欲说些什么,垂眼看到窗台下的年轻身影在滔滔不绝地自说自话。

他的语气踌躇间带着某种莫名:

“他应该不会介意。”

陶栀子正俯身将石凳搬回原位,对这句话没有做出反应。

风风火火整理好窗台下的一切后,一阵大风掀起,头顶的紫荆花树吹落了一树花瓣,淡紫色的花瓣如倾盆大雨将正欲转身的陶栀子淋了满身。

她在花雨中走来,将身上的花瓣抖落,这才又重新看向窗台。

此时,窗台已经空空如也,连人带书都不见了。

不远处的红漆木门被人随之打开,发出老木门框的吱呀声,门内的人看着陶栀子说:

“进来看吧。”

陶栀子走上前,双脚在门槛外,久久不肯迈过,像是将那里当成某种严重的界限一样。

“我觉得不大好,这都是别人的私有财产,我不应该又是进门又是拿书的。”

她一改刚才的激动神情,秀眉间浮起了迟疑。

骨子里的道德洁癖又在作祟。

她的朋友们总说她在这方面有些矫枉过正。

【大家都是孤儿,本来就从小没有父母教育的。】

【如果不是被家人抛弃,谁不想当高尚的人啊。】

……

陶栀子自知,她绝不是高尚者,她从小犯过很多错,有过贪欲和邪念,也挨过很多的打……

她只是在做自己而已,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男人又将大门敞开了些,发现陶栀子还是站在原地不肯动,冷静柔和的小脸带着难以撼动的固执神情。

如同一个困兽一样带着强烈的局促感。

他倒没有太多想要争取的意思,便任由她站在门外。

气氛陷入沉默,陶栀子担心是因为自己一人别扭的僵持,便提议说:

“我的英文也不大好,如果可以的话,麻烦您简短跟我描述下里面的内容就好。”

“这样你也不用犯错,我也不用犯错,我们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

这句从未听过的提议,带着让人匪夷所思的魔力,然他本已经抵达嘴边的拒绝,在温柔的空气中被消解了。

“作为答谢,明天我们在这里见,我送你一点小礼物,一点蜜饯果子,从安州带来的。”

有些郁结于心的阴霾,倒有些因为今日开得繁盛的紫荆花而被拉成了糖丝。

但他不喜甜。

就这样,在陶栀子期盼的目光中,他沉着脸色点了点头,带着些许无奈。

这一个午后的对话,像是耗尽了体力一般,让他感到有些疲乏。

向来有着绝对说不的权力的人,此刻说不出不。

在开始《斐多》的讲述之前,他提到了一个“天鹅之歌”的概念。

陶栀子站在门口,因两人身高悬殊,她往后退了几步,将自己支在回廊的木头柱子上,认真听着。

他的手随性地轻点在书页上,眸光流转间,带着平静,与耳畔的风声和鸣。

成群的白鸽在树影外掠过,扑腾着翅膀,停在了回廊的栏杆上。

他说:“天鹅将要断气之时,会用柔和凄婉的语调发出嘹唳,对生命做一个哀痛而深情的告别。”

“这种声调,如怨如诉,悲伤壮烈,是凄黯的天鹅丧歌……”

“在朝暾初上、风浪即平的时候,人们能听到天鹅唱着自己的挽歌,在音乐声中气绝。”【注】

陶栀子在他娓娓道来的嗓音中寻到了片刻内心的宁静,心湖将动而未动,胸腔里的心脏,正跳动着。

她明白了天鹅之歌作为《斐多》的引入,补充道:

“于是……《斐多》写的是苏格拉底临终前的慷慨悲歌。”

他的回答是:“是,也不全是。”

陶栀子听到这些关于丧歌的话语,总觉感触颇多,心脏挤压着全身上下的血液,一次,又一次,也不知算有力还是无力。

也不知何时感到疲惫,心脏就罢工了。

天鹅为自己唱挽歌……

陶栀子细细斟酌着这个意象,脸上缓缓露出了笑容,恬静而纯然,像是很喜欢这个对《斐多》的精妙比喻。

她总喜欢笑着,每日多看一寸日光,都是无比幸福和幸运的事情。

她朗声问道:“但为什么不全是悲歌?”

他说:“因为苏格拉底用四个论证,论述了灵魂不朽。”

“如果灵魂不朽,死生对称,向死而生,向生而死,那么灵魂也能周而复始,所以苏格拉底并非在唱悲歌。”

这最后一句话,如一块巨石坠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无数浪花,令陶栀子在黑暗的角落里重新抬起眼来。

【注】引自布封Georges-Louis Leclerc de Buffon的《天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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